我知道自已死了,来到了天国之上,在那里慢慢睁开眼晴,看见一些白色的影子在身边晃动,和电影中的神仙一样。我太累了,重新闭上了双眼。等再次醒来,我终于看清了天国里的神仙,原来她们是几位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和大夫。
难道说我还活着,这咋可能呢?我挣扎着想动一下手,就听见有个护士嚷嚷说:“他醒过来了,老天爷,他醒过来了。”应声跑过来好几个人,看我像看一个稀罕物。我很肯定地明白自己没有死,只是感到口渴的厉害,我啊啊着要水喝。一位男大夫却吩咐说,“现在谁也不能给他水,等输了液,慢慢恢复后才能进水。”男大夫又问:“那个女的咋样了?”一位护士说:“心跳正常了,就是还没醒过来。”
我想起了晴梅。我的眼里生成了泪水,为了新生,也为了沙漠的那些天经历。
救我们一命的是一队在沙漠里搞勘探工作的人,他们先用骆驼,后用吉普车,送我们到了县城医院。按一位男大夫的话说:“你们可真是命大,遇上了一队懂得沙漠救治的内行人,要不然晚来半天时间,或给你们灌了水喝,就都没得救了。”不管咋说,我们还活着,几天之后就出了院。
我和晴梅一起回一碗村,两人各自着心事,坐在车上一路无话。等下了公汽,过了乌拉河桥,穿过一片杨树林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眼睛,似乎都有千言万语,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就那么静静地对立着,俨然如两棵树一样。
树林中的风真稠,像酒浆,如流水。树林中的鸟声,有点结巴,又有点胡乱,还有点讨厌。
晴梅搂住一棵杨树哭了,我过去劝慰,被她一膀子甩了开来。她用拳头擂着树杆,泪流满面,像倾诉,又似埋怨,带了哭声说:“老天爷,你咋又让我们活了过来。你为什么不让我们死呀!你太不公平了呀!”我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驳说:“晴梅,你胡说什么?难道咱们活着回来还错了不成!”我想抱住她抽动的身体,没想到晴梅往旁边一躲,回手狠劲地给了我一耳光,歇斯底里加咬牙切齿说:“耿玉明,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我被打傻了眼,捂着脸说不出话来。
晴梅情绪激动说:“耿玉明,你听着,咱们既然活着回来了,我也没什么可隐瞒。我告诉你,这次进沙漠完全是个谎言,我大姨家早不在套海农场了,是我骗你一起去找死的。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让我以后可咋办啊!”我满脸疑问,脑袋空空。她继续说:“告诉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从今天以后,我再不想见到你,你也再不要来找我。咱们刀割水清,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出了一堆坷垃一样的话,晴梅哭着跑出了树林,留下我愣在那里,想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究竟。
我们俩是一前一后回到村里,村人一个个表情诧异,连打招呼都显得怪怪的。我回到自家院里,母亲看我的眼神如同面对一个怪物,她老人家猛地抬起胳膊,抡圆的巴掌临近我的脸时,变成了在额头上的一推:“我把你个不懂事的东西啊,你还回来干什么呀!都这么大的人了,学都白上了,让一家人为你操不够的心啊!”母亲捶胸顿足的哭声里,有着儿子归来,一份牵挂落地后的不能承受之轻,也是为近九天时间肝肠寸断而放声的一恸。我没想到父亲也在家里,等我一进门,他老人家呼地从炕上站起来,骂说:“混帐东西,你还有脸回来。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我这个家再也不要你了。”父亲还拿起了炕边的鞋子要打我,见我不躲,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大难不死而归,我对家人绝口没提出去的遭遇。母亲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安排我整天守在家里,哪里都不许走。母亲的理由是怕我染上传染病,实际是怕我招摇村人的眼目和口舌,想用时间来慢慢消弥这桩在村人眼里有伤风化,极不太光彩的事件影响。此举也正合我意,我每天抱一本《七侠五义》麻痹自己,吃了睡,睡了吃,修整身体,冷却思维。
由于一碗村正经历着传染病的恐慌和死鸡的困扰,人们偶有言来语去,也只局限在小范围里。村里的事通过广播中赵黑每天啰哩啰嗦,以及母亲和小妹在饭桌上说的话,我就能知道个大概。这一切只是表面现象,骨子里我还是很挂心晴梅,知道她回家后休息了一天就出工了。她的家人也没有来找我的麻烦,一件差点闹丢两条人命的遭遇,好象被我们若无其事的默契给掩盖了。
我的体能恢复的很快,心事却开始了疯长,长出的不是草,也不是藤,而是一堆石头一样的磨擦。这种磨擦有时令人不堪,搞得我魂不守舍,难受极了。实在忍不住了,我会趁村里社员出工,闲人少的时候,偷偷地到村里走一圈。有一次还跑到了远方家,隔着那个送饭的窟窿,与疯子对视了一会儿。我差点就要帮忙砸开那把大铁锁,冲动了几次又自控住了。我回想着当年的高远方,努力不去回忆沙漠中的经历,可是思维一松驰,晴梅的影子就会占领我的生命全部。我的哀伤为此化出了火辣辣的眼泪,不由自主流得满脸都是。
有几次,我在黄昏时候到离晴梅家不远的地方走走,想着能和她见上一面,却都无结果。好容易遇到了一次,远远看见她站在自家院门口发呆,看见我挥手,一踅身回家去了。晴梅表现出的决绝,让我的哀伤和矛盾更不能调和,反应到肉体上变成了一次重感冒,连着几天发高烧,打摆子,骨头寒冷,皮肉疼痛,胡言乱语。
我感冒刚好一点时,村里的鸡瘟闹得正厉害。我突然想起与文倩一起到村外拾兔子的事,就跟母亲说村里的公鸡死得这么没来由,会不会跟前些日子那事一样,也是赵老四做怪呢。母亲的脸色一下子阴了,迟迟才说:“老天爷,但愿这些怪事与人无害,能早早地过去。”
母亲的自语我没当回事,想起了久违的文倩,却使我的思维一下子开了个口子。我开始反省与晴梅与文倩之间的事,想着她们俩人之间的区别与优劣。从感情上说,我觉得晴梅更贴近一些,她就像村子周边生长的沙枣树,春天里会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就连那灰绿色细小的叶子,似乎也与她有着天然相同的质感。晴梅在小树林中给我的响亮耳光,还有那放声的嚎哭,我相信都是真的。这让我不但没产生恨,反而觉得她的纯朴与痴情。而文倩也不错,城市女孩的白净与细腻,还有一份含而不露的狡猾,以及与自己将来生活非常匹配的现成条件……。
胡思乱想,让我的灵魂更加的卑鄙,也让我的自私之爱在此起彼伏中无法取舍。爱成了一把刀子。
这天早晨,母亲出了工,妹妹上学了,我坐在院里的一张烂凳子上,拿着一本书看。身边几只母鸡叽叽咕咕,让我想起了母亲出门时的嘱咐,就过去打开南房门,放出了家里单独关押的大红公鸡。我斜坐在椅子上,饶有意思地观看红公鸡,摇头晃脑,叽叽咕咕对母鸡们训话,然后领着自己的妻妾在院子周围觅食。我突然联想到了赵黑,不由地笑了笑。
散开的母鸡婆,在院子边一片沙土上奓开羽毛,爪子在地上横三竖四一通乱刨,然后幸福地卧上去,身子旋转着,用羽毛把沙土扑腾的四面飞扬。大红公鸡站在旁边,像个酋长一样咕咕着踱来踱去。我又联想到鸡可以一夫多妻,自然而爱,而人类文明到今天,却只能一夫一妻,搞得爱情都矛盾重重,感叹要是人也和鸡一样,自己就不用为文倩和晴梅两难了。
我胡思乱想着,突然发现刚刚还闲适如神仙的母鸡们乱叫着逃散开来。大公鸡扑腾着翅膀,在太阳地里疯狂地挣扎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翅膀和双爪抽动着,慢慢停了下来。在鸡的旁边,赵老四那灰褐色的身影在阳光下又虚虚地出现了。天啊,这个鬼东西还是那副打扮,冲着我直直飘了过来。我“啊“地叫了一声,余下的声音被堵在喉咙发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他的影子越飘越近,自己却动弹不得。我提到胸口的心脏一时间停止了跳动,还好,这个脏东西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迷糊着双眼大摇大摆地转向飘走了,消失了。
这太可怕了,我躲回家里,一上午都没敢去拣拾自家的死公鸡,任由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心悸着刚才的一幕,想不明白那导致公鸡死亡的真是赵老四的鬼魂吗?我还有点恨自己,当时为啥没有去勇敢一次?假如勇敢了会如何呢?
母亲中午回来,听我说了大公鸡死时情形,半天无话,最后叹了口气说:“人是人,鬼是鬼,人鬼是两个世界,现在看来全乱套了。前些年政府批斗牛鬼蛇神,搞到后来其实都对的是人。不过也怪,那时还真没这种乱七八糟的怪事出现。现在开放了,连死人也出来作乱,要是压不住,这可咋办呀!是不是国家要乱了?”我为母亲的联想感到好笑,同时心有余悸地困惑于亲眼所见的那一幕。我说:“妈,这事你看是不是跟赵黑说一下,让他叫个阴阳攘治一下,说不定就没事了。”母亲为难地说:“这种事情,我咋跟人家说呢?”
母亲为难了两天,最后还是去了赵黑家,啦家常中间提到了村里接二连三出怪事,含沙射影地说是不是得讲点迷信,请个阴阳来治一治。赵黑笑着说:“过去就听我爹说过,刚解放那阵子,村里传鸡的事常有。既然是传染病,就跟迷信没关系的。”母亲听了,分析说传鸡一般来说不分公鸡母鸡,是一窝窝往死传,咱们村却光死公鸡,而且死得都挺奇怪的。这么一说,赵黑也有点疑惑。母亲借机暗示说:“你爹去世都六七年了吧,按我们老家的讲究,七年是要好好地祭祀一下的。”赵黑说:“咱们这个地方,人口来历杂,没那么多讲究。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再过十几天,就是我爹去世的日子,我该叫上几个姐和娟子一块去给老人上上坟,烧两张纸的。”母亲心里的顾虑太多了,最终也没有把我的所见讲出来。
几天之后,赵黑的小儿摞了,母亲听到消息,自责了好几天,才不絮叨了。我每天还坐在窗前看书,眼睛时不时往外扫描,却再没有看到那虚虚的身影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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