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学路《乌鸦落过的村庄》

作者: 亚宁 | 来源:发表于2022-05-12 06:13 被阅读0次

    父亲通过了民办教师转正考试,成了独立于我们全家户口以外的公家人。父亲的工资长了,我们家的自留地却被减少了两分多,全家人为父亲高兴,母亲高兴之余为少了的那点地而心疼。

    父亲对母亲说:“你不要想那么多了,咱们借口庆祝一下吧。吃点什么好的呢?”二弟一听要吃好的,嘴里的口水就水汪汪的,摩拳擦掌说:“杀大公鸡吧,它老是追着叼人家的小娃娃,上次把高二蔓叼得都流血了。”母亲说:“公鸡不能杀,杀了母鸡不恋家,把蛋会往别人家下。”父亲说:“明年孵一窝小鸡,再留上两个公鸡种子,叼人的鸡不能再留了,真要歼伤了别人的娃,那就麻烦了。”

    我们一家人兴冲冲地谈说着,躺在炕头晒太阳的大花猫似乎听懂了,站起来伸着懒腰喵呜喵呜走过来。我用手抚摸猫脊梁上的皮毛,猫回头用舌头舔着我的手指。

    那一天母亲下了很大的决心,心疼地杀了一只下蛋芦花母鸡。一只鸡对于全家人来说,有点嘴多肉少,母亲有办法,把鸡肉切成小块,裹上鸡蛋和面糊,在油锅里炸成了酥鸡块。当天晚上,爷爷也从林场回来,一家人沉浸在喜事的兴奋和美食的味道之中。

    吃上了油水,肚子舒服,人的精神也特别好。我偷着在裤兜里装了几块酥鸡去找晴梅,一则给她尝尝,二则借机关心一下她的不幸。这时的我个子长了不少,自觉是个小大人了。

    当年的农村学生,小升初是一道坎,好多娃都因此回了家。原因很多,主要是家长认为娃长大了,能受苦当劳力了。晴梅爹原来脑筋就不开化,现在又受了别人影响,坚决不让她念初中。这个决定,对于成绩比我好,视上学比生命还当紧的晴梅来说,无疑比不让她吃饭还重要。为此,晴梅跪在爹妈面前,边哭边诉说求告,统统都不管用。她娘还劝说开导,她爹不管这些,还骂她不懂事,太自私。晚上,晴梅赌气不吃饭,她爹踢了她两脚便不管了。

    开学报名时,晴梅没钱交费,拿着初中录取通知书不知如何是好。我看着晴梅眼泪汪汪,男子汉气概从来没有过的膨胀,除了说一堆大话鼓励她外,实际的忙一点也帮不上。

    当我怀揣着酥鸡块到了晴梅家,大模大样进了屋。晴梅正在锅台前洗锅,她爹在地上整理一堆烂麻袋,她娘正用一根长棍子搅拌着桶里的猪食,她的小弟在铺着蓝塑料布的炕上跑来跑去瞎开心。我的出现只引来晴梅的目光,其他人只是随便地一瞥,便不再理会了。

    我胸有成竹,不在呼这份冷遇,大声说:“晴梅,老师今天让我回来告诉你,虽然开学十几天了,报名还是可以的。老师还说,有困难的学生费用可以稍微晚两天交,先报上名就可以上课。”话是传给晴梅的,其实是讲给她爹妈听。晴梅停了手里的营生,眼巴巴盯着爹娘看。她爹往手心里唾了一口,瞟了我一眼,不高兴地说:“你这娃娃,我们晴梅家里有事,不再上学了,你还传那老师的屁话干甚?去,回你们家去,明天告诉老师,再不要给我瞎传话。”我没词了,傻呆呆不知如何是好。晴梅可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低声哀求说:“爹,老师说可以推后交费,你让我先报名吧。”她爹说:“不行,你就是报了名,完了还得要钱,我还是没钱。”晴梅娘提着空猪食桶回来,开导女儿说:“你个女娃子要懂事才是,不能光想着上学,就不替家里着想。你想想,这上了初中更要钱多了,家里咋能解决了啊!再说,村里不上初中的,这几年又不是你一个,人家都能挣工分了。”晴梅辩解说:“他们都是学习不好,我考试在班里排第三名,比玉明还多二十分呢。爹、娘,让我明天让我报名吧,我会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把念书钱全给你们挣回来。”

    晴梅眼泪汪汪,她娘心软了,看着男人。她爹不说话,低头忙手里的活,空气凝滞得好象被冻结一样。终于她爹扬起了头,心硬如铁说:“你说的好,学习好顶什么用,你个农村女娃能给我出息在哪呢?”晴梅说:“我们老师说了,学下的知识是自己的,连贼也偷不走。”她娘说:“我那个傻娃娃,知识那是吃公家饭才能用到的东西,咱们种地人祖祖辈辈没文化也种得好地。倒是前些年上海来的那些个知青,一个个都很有知识,可他们刚来时连麦子和韭菜都分不清。”晴梅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毅然决然说:“爹,妈,反正我要念书,你们怕花钱我自己解决。”她爹冷笑了两声不再言语,

    那天,我灰溜溜离开晴梅家,把兜里的酥鸡块也忘了。晴梅第二天就开始四处向亲戚家借钱。可她年龄太小,七姑八姨有的一口回绝;也有的问了一下情况,知道借只是个说辞,何况晴梅爹过去已借过了,有的还没还上呢。结果,晴梅只借到了一些零钱,但她小小年纪特立独行的举动,让众亲戚们都不由刮目相看,同时把一份指责引向了她的父母。这样一来,晴梅丢了家人的面子,遭了她爹的一顿打骂。

    晴梅哭得泪人一个,我积愤在心,平生第一次当贼,从公社的小工场里偷了一些废铜烂铁。不敢在当地出手,我跑了十几里路,卖给了另一个公社的废品收购站。钱是换了一点,但还不够晴梅交书费。

    我捣鬼问家里要,母亲说:“我手里面一分钱也没有,问你大要去。”我知道母亲一个小秘密,就说:“妈,你在那个小木箱里还藏着一点钱呢。”母亲一听,当时就骂我不争气,说那钱家里谁都不知道,是留下准备当紧时用呢。我去找爷爷,谁知三言两语就被戳穿了编的谎话。我以为没戏了,想不到临走时,爷爷塞给了我两块钱。

    晚上,我还没来及把钱转交给晴梅,就被弟弟在吃饭桌上嚷了出来。父亲和母亲当时谁也没说话,饭后才把我叫到另一间屋里审问。

    父亲脸色铁青说:“你年纪不大,现在学会了撒谎,这还了得。你说,你要这钱干啥?”母亲说:“家里这么困难,供你上学多不容易,你还哄家里是学校要收钱呢。学校收啥钱呢,你说?”我紧张地道出了实情,父母面面相觑,眉头皱了起来,几乎同声说:“人家的事情你管它干啥?”我说:“可她爹不让她再上学了呀。”父亲说:“天下上不起学的娃娃多了,你都能管了?当你们家是大富翁啊。”母亲说:“妈知道你跟晴梅从小耍在一块,可耍是耍,钱是钱,上学是上学,这是几码子事。你还小呢,不能乱来啊。”

    我哭了,述说了晴梅的可怜和她问亲戚借钱的遭遇,还差点说出自己偷人的事。这种不光彩的秘密最好永远都不告诉别人,包括自己的父母。

    我的努力产生了影响,母亲说:“要是这么个,娃也不是做坏事,钱就让他用去吧。”父亲坚持说:“不行,我看那两口子不是拿不出钱,是故意装穷呢。咱们帮了,惹人家反感。再说,她爹那人嘴不好,跟人乱说一通,好事就没好结果了。”母亲没有再坚持。

    我绝望了,告状到爷爷处。爷爷回到家里,把那两块钱又要给了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如此执着,为了晴梅告自己父亲的不是。

    终于又能上学的晴梅,在家里像只猫一样听话,在学校里表现的不合群,时常一个人郁郁寡欢,只在学习上出类拔萃。她对我的感激不言而喻,我们之间的那种爱的朦胧情感,也由此得到了全新的提升。我情窦开得早,心里已把她当未来对象看待了。这当然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甜秘密。晴梅也喜欢我,可她跟我的交往总不能让我如愿和开怀,更让我不敢随便造次。我们在学校里一般不说话,放学的路上常走在一起。回家后的晴梅就不自由了,有着做不完的家务营生。至于她爹的老脑筋,并没有转过弯来,脾气暴躁的让人看见就害怕。我很少再像过去那样去她家了,但我们的心随了年龄的增长,我觉得互相是越走越近,且有了更多温情的内容包藏其中。

    这期间国家发生了许多大事,在县城念高中的赵五子和高远方,因学校闹什么革命,停课了一年多后,就拿了毕业证回到村里。他们都没能参加高考,因为全国都停了。

    回村的两个人,所学知识也没啥用处,各自被分配到地里参加劳动。赵五子对此没当回事,和年青人一起打打闹闹挺快乐的。高远方则不然,常闷闷不乐,与人很少交流,只和我还不时说两句。

    高远方上初中时窜长了一下,一米六三多一点就封了顶。高中毕业的他,身体反不及小时候那么壮实,瘦头瘦脑细脖了,还有点俑肩,手脚也不如同龄人利落,眼睛近视,稍远一些就看不清了。参加了劳动后,他的体能比赵五子差,所以在分工上两人常常不一致。有人提到工分问题,队长高大海给护了一下驾,使他没有与强劳力产生多大落差。

    从初中到高中,高远方学习一直名列前茅,考大学是他发奋的最大动力。国家不高考了,如断了他的筋,精神一下子如垮塌的墙。不知是对学习本身的爱好,还是说另有打算,他在家里依然苦学不止,劳动休息的间歇,都会拿起一根棍子在抹平的地上写来算去。

    有人开导说:“远方,清醒一些吧,毕竟是高中毕业生,想法找人给你寻一份工作,要是只在村里种地,你再学也没用的。”高远方笑笑,用手挠着后脖子,低调地说:“农民的娃找啥工作呢!种地就挺好的。我这在地上是胡乱画呢。要说学习也是一种玩,一种变相的休息。”队长高大海跟他说:“远方,不要再学了,到了年龄了,二爹给你介绍一个好姑娘吧。”高远方对别的无为而为,这话倒让他紧张万分,连玩笑都不敢开。人们说:“这娃心事重的呢,还谋心将来考大学呢。可惜生不逢时,要不然还真是块学习的料。”

    我母亲有时和高远方一起劳动,如同有了随行的老师,常会问他一些新生字。回到家里,母亲勉励我们要向远方学习,还赞不绝口说:“瞧瞧人家娃那学习精神,你们要是有人家一半的努力,将来就能出息了。”我不以为然说:“可他学得那么好,现在还没出息呀!”母亲语塞了。

    国家不开高考,学生的希望没了方向,老师们抓教学也不那么卖力了。在大形势的影响下,初二时,我们班退学的就有七八个。晴梅的爹又一次坚决让她退学了。

    退学前两天,晴梅放学后在路上等我。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说她不上学了。我心里一时如乱麻搅缠,我说:“前年为了上学,你决心那么大,今年怎么说不上就不上了呢?”晴梅说:“我爹这次是下决心了,我要是还坚持非打死我不可。再说,现在老师不上课,国家不考试,上学没结果,再上也没意义了。”我说:“你不上学,那我怎么办?”晴梅说:“你大现是老师,你们家户口有机会能转成城市户,你上学当然有用了,说不定到时就能进城工作。”我说:“我才没想那么多呢,大学不让考,你又不上学了,哪我也不上了。”晴梅说:“你们家大人肯定不会同意的,再说……。”我当时脑子里嗡嗡着新念头,根本没注意到晴梅话里言犹未尽的内容,。

    有了共同弃学的选择,胸怀着一份悲壮,我不经意拉住了晴梅有点粗糙但热呼呼的手。等意识到时,我一下子浑身颤抖不已,两人过电一样松开了。我们背着书包往家走,谁都不说话,那天回家的土路,简直就是一场梦境中的仙径,脚步踩上去如行走在松软虚浮的云彩上。

    可惜,晴梅说到做到,退学回了家,我不想上学的念头让父亲一耳光给打消了。

    父亲语重心长说:“娃们,中国历朝历代,学而优则士都是出息人的主要渠道。国家现在不招生考试,凭成分取人这都不正常,迟早会回归到老路上的。别人不学习可以,但你们不学习就绝不会有出息。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生不逢时呀!要是有你们现在的条件,我也不会这么苦地一步一步挣扎了……。”

    那一天父亲喝了点酒,洋洋洒洒给我们讲了半晚上,同时替我们布局好了继续上学的道路,那就是向城里中学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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