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杉矶停留只是中转，从飞机落地到离开不过十多个小时。
为了写这篇文字，我试图从头把这不到一天的过程梳理一遍，才发现以为自己记得清楚，其实真正记得的，只是那几个好像被舞台上追光灯照亮的孤立片段，其他的一切都被四十年的时光隐蔽在黑暗模糊的背景之中了。
甚至洛杉矶国际机场，这个我踏足的第一个外国机场，当时怎么入境怎么离开，第一印象怎样，都没有留下一点记忆。只记得飞机一落地停稳，机舱里那些老外就噼里啪啦鼓掌，庆祝安全降落，挺好玩的。然后，似乎有位神仙念了句咒语，我们一睁眼就到了下榻的小旅店。
想来，可能自己本来就稀里糊涂的，啥都第一次遇见，还肩负着带领、帮助二十多个同事顺利入境的任务，一紧张，不仅顾不上看西洋景，脑子里的“带宽”还都被挤占了，所以啥也没储存下来。
好吧，没关系，反正我最想再现的也就是“追光灯”光圈里的故事，其他想不起来就算了吧。
当我们这么多人拖着箱子到达事先定好的旅店Days Inn，已经快要凌晨时分，接待我们的小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华人，蜡黄，瘦，冷淡，拉着个脸，好像我们真的欠了他很多钱。对比一批又一批老外和外籍华人在我们的宾馆和饭店里受到的礼遇，这个人真的很没有教养。
态度虽坏，效率还不错，很快，两人一间，大家都领了房间钥匙，各自安歇。
展办负责安排住宿、行程和订票的同事说，需要打电话确认机票。（说明一下，那时候电脑和信息技术尚未普及，离互联网来到寻常百姓家还有十多年时间，所以虽然手里持有有效机票，仍需要提前和航空公司确认你将会乘坐某一班飞机，术语叫做confirm，否则不一定有座位让你登机。）
小老板懒洋洋地：“你们可以去用街头的投币电话。现在太晚，明天出门往左，@¥ｘｙ／米，再#&*@#¥%#@......。”最后换给我们管钱的同事一把钢镚，他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旅店不能打电话？为什么？后来才明白，是我们这边订房时要求掐掉的，经费有限，怕失控。
出门打电话自然是我的任务。去芝加哥的飞机是第二天中午（好像是），我很怕误事，基本没睡着。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收拾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一个人出了门。
大家都还在睡觉，别叫他们了。写到这，我不由地想，放在今天，别说自己敢不敢，同事们也不会放我一个人大清早跑出去的。但那时候，恐怖袭击、枪击案在普通人的生活中还是难以想象的。
洛杉矶八月的清晨，很凉爽，天色半明半暗，一片灰灰的色调，四处空无一人。这就是美国啊，没觉得很特别，唯一印象就是马路开阔，空旷。
按照老板说的，我出门左转，出小街，只见一条宽阔的大道，路牌上赫然写着“Hollywood boulevard”（好莱坞大道）。
说实话，若是今天的我看见这个街名，一定会激动一小会儿，会想到位于这条大街和日落大道之间的“星光大道”，会遗憾都到边儿上了，却没有机会去看看。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些，也没心思想别的，只想着赶快找到那个叫什么“投币电话”的东西，把电话打出去，完成任务。
我沿着“好莱坞大道”又走了一段，再转进一条小一点的街道，果然在路边看见了一根柱子，上部安装了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有话筒，按键，对了，这就是了。我忐忑不安地读着上面的使用指南，研究这第一次见到的“陌生朋友”。
那是1982年，在中国，不仅绝大多数家庭没有电话，在公司里若需要挂长途，也要先叫通电信局，他们帮助接通，然后再叫通申请人。这个过程少说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多的话几个小时，一整天挂不通一个电话也是常事。
现在，突然让我在异国他乡用没见过的街头投币电话来决定这帮人能不能登上中午的飞机，我的害怕紧张，那是太正常了。
不过，还好，多年苦读的英文基础在关键时刻没有背弃我，我哆哆嗦嗦读了指南上的12345，自觉心里有谱，拿出钢镚，按要求塞进去，拨号，嘟——嘟——嘟——，通了——！“Hello！”，有人接了——！我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拿出准备好的纸，照着上面的内容，事情顺利办完了。
大街上还是空无一人，我沿来路往回走，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蛮能能干的。
这时，身后响起“侉、侉、侉、侉”重重的脚步声，我回头看，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在晨跑，他留着帅气的长发，迈开大步，见到我，大声说：“Excuse me，where is Hollywood Boulevard？”（请问好莱坞大道在哪里？）我指着横在前方的大街，说：“Over there！”（那儿！）小伙子没有停步，这会儿已经跑到了我的前方，背对着我扬手，大声地：“Thanks！”，一路跑了下去，留下声音在空旷的大街上回荡。
我看着小伙子远去的背影，心里好笑，也挺得意，一个刚刚来到陌生地方，懵懵懂懂的外国人，居然成功给本地人指路，太有意思了。
那次以后，几十年里我再没有去过洛杉矶。这个“天使之城”，美国西部最大的城市，好莱坞所在的地方，给我的全部印象里就是这么一条空旷的大街和清晨灰灰的色调，还有凉爽的感觉。没有霓虹灯，没有电影明星，没有星光大道，除了拉个臭脸的旅店老板和向我问路的阳光小伙儿，再没见到第三个人。
当然我最记得的是那个早上自己的自我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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