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以后

1.

这是我死后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倒在地上，还没干掉的血液汇成小河。一个人浑身上下真的会有这么多血吗？我一直在想。周围挤满了人，有我的朋友，家人，有警察，还有我不认识的人。他们有的在哭，有的在嘶吼，有的在沉默。我飘在空中，平静地看着他们，无悲亦无喜。我只觉得此刻无比的自在。

几分钟后，我离开了人群。没有人知道我曾来过。一缕风飘过，我悄悄地走了。

我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反正都没法回去了，知道这么多只能是自寻烦恼。我在这座城市上空游荡，从这扇窗户穿到那扇门。我从女人的裙底下飘过，引起一阵尖叫；从男人的头顶越过，狂风吹跑了假发，引来一阵咒骂……我看着丑态百出的人们，禁不住狂笑起来。

这又怎样，没人看得到我，没人听得到，更没人能感受到我的存在。我肆无忌惮地笑着，笑得露出了全排牙齿，笑得我捂着肚子乐弯了腰。

“你在笑什么？”不知从哪儿传出的声音打扰了这个世界的清净。我微微皱眉，想找出肇事者。

在垃圾桶旁边，我看到了一个散发着白光的小男孩儿。他蜷曲着身体，嘴唇微微颤抖，浑身穿得破破烂烂。我撇了撇嘴，原来是个乞丐。

不对！他能看到我。那么，他一定也死了。这大夏天的他居然冷得发抖，不是说死人都是没有知觉的吗？我这时居然一点都不怕鬼了，因为我自己也是鬼啊。想到这里，我又狂笑起来。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笑，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因为我看到了他几乎拧成两个肉疙瘩的眉头，可那又怎样？反正人都死了。

笑了好久，我停下来，严肃地看着他。

“你是怎么死的？”我问出了心中的好奇。

“被冻死的。”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

难怪死后还这么怕冷。

“我们这儿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从来没听说过有谁被冻死的，你是外来的吧？”

“我是这里的。但家里没钱，我们住在地下室，窄得只能放下床和桌子。我想上学，可家里没钱交学费，我只能靠捡垃圾赚学费。”小孩儿艰难地说完了这段话，发紫的嘴唇仍一直在抖，看得我想拿根针给他缝上。

“但那年冬天实在太冷了，我出去捡垃圾，再也没能回去。”小男孩儿说完，眼里溢满了泪水。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脱下身上的外套，留给了他。

2.

我离开了小男孩儿之后，四处闲逛，来到了一家网吧。这里里有好多和我一样的未成年人，顶着黑眼圈，没日没夜地玩手游。这是我生前就知道的秘密——很多游戏室写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其实都会在二楼为他们专门开辟一个房间。我之前一直痛恨这些黑心的老板残害了这些祖国的花朵，可现在死了，我倒想进来一探究竟了。我径直上了二楼，果不其然，在门口就传来了敲击键盘的声音，夹杂着稚嫩的男声。

我好奇地打量着一切，由于我没去过网吧，也看不出来这里的陈设有无特别之处。灯光很暗，房内整齐地排着几十台电脑，电屏幕的光照在这些小孩儿的脸上，配上他们的黑眼圈和苍白的皮肤，即使在这么炎热的夏天也能让人感到一丝凉意。

我挑了一个看着比较顺眼的的男孩儿，大胆地坐在了他身边。他一直在专心致志地打游戏，我时而盯着电脑屏幕，时而看向他的脸。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十分不应景地想起了班主任常说的话，“你要是把这精力花在学习上多好”。我蹲在一边，看得有点腻了，起身准备走。

突然，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只听阶梯被踩得“噔噔噔”响就知道来者不善。我看着房间里所有人敛气屏息，仿佛大难临头的模样，瞬间明白了——家长来网吧找自己的孩子了。这种事我也习惯了——家里就有个不听话的弟弟。每次都要老爸出动将他拽回来，回来之后，轻则斥责，重则男女混合双打。虽然我一直不赞成家长体罚孩子，但我很能理解他们恨铁不成钢的想法。

我改了主意，留下来等着看好戏。楼梯口果然上来一个家长，他像一只雄狮，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前可能成为猎物的孩子。而这群猎物仿佛被锁定在他的目光下，颤颤巍巍地回头，待发现自己不属于他的捕食范围内后，又继续开拓一秒正在进行的壮举——“攻城掠地”，打怪上分。可有人欢喜有人忧啊——我一直在关注的小男孩儿此时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脑袋纹丝不动地盯着电脑屏幕。我知道，他就是猎物！

我幸灾乐祸地等着他被大人揪出来，被当场处刑。看着他动都不敢动一下的样子，我又不禁笑出了声。幸好没人能听见。可当那个家长经过我身边时，我仍习惯性地收敛了笑声——到底还是没适应死后的这个世界啊。

让我大失所望的是，男人扫视了一下四周，似乎没看到小男孩儿的存在，就这么直直地走了过去。我看到小男孩儿很明显地呼了一口气，正义之心让我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我在男人的身后吹了一阵风。在温度适宜的封闭房间内，突然卷起的一阵风直叫人汗毛直竖。我不免想起“阴风阵阵”一词。男人终于回头了，很幸运，他这次看到了自家的孩子。

一幕大戏上演了，虽然我在家经常看到弟弟被训，可看着小孩儿在网吧现场被抓包，这还是第一次。我乐呵呵地等着家长开骂。

可让我失望的是，男人只是恶狠狠地看着小男孩儿，似乎在用眼神示意他：趁早回家。小男孩儿像条咸鱼一样从座位上爬起——他知道，回家少不了一顿骂。

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这场闹剧，只觉得无聊。只要去网吧，迟早有一天会被家长发现，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孩子飞蛾扑火般来到拥挤的网吧，花上几个小时，甚至通宵呢？是为了追求刺激吗？

我离开了网吧，背后仍响着键盘声和玩家还未发育完全的嗓音，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3.

我继续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啊走，随风飘荡，飞檐走壁，踏在从未登上过的房顶，踮着过路人的头顶。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累了，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歇息，这才开始思考，我究竟是怎么死的呢？为什么那个小男孩儿能知道自己是冻死的？难道我失忆了？可也不对啊，我还记得生前的事啊。

我有一个虽然调皮但还算是正直的弟弟，他会在我受欺负时替我出头，但总是惹爸妈生气。对了，班里的小胖总是欺负我，仗着自己比我多吃几个月的饭，有事没事就找我茬。我还记得爸爸妈妈之前答应我，等我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就可以去染头发了。可惜现在已经没法染了。

……

这些大事小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就是想不起来生前的最后一副画面。我一时躺在长椅上，一时蹲在地上，想得我脑壳都要炸了，还是记不起来。

最后，我决定回家看看，没准能从家里找到些线索。

我活着时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幽灵的状态回到家里。这条十字路我走了无数遍，我清楚地记得它的每一处凸起和凹陷；记得路边阿婆卖的糖炒栗子的味道；记得爸爸小时候开车送我去学校，我懊恼的神情；以及，路上发生过的交通事故。家里人总说，这条十字路口修得太窄了，路边随意摆放的摊位又增加了这份拥挤感，很容易就会发生交通事故。自我记事起，我就目睹过好几场车祸了。每次一发生事故，我半夜就会做噩梦，那种冲击力实在太骇人。两辆不同方向冲过来的车，在谁都不知情的情况下相撞，车身像飞了出去，被巨大的冲击撞开的车厢吐着浓烟，有的甚至在翻车后还会爆炸。我每次都觉得这些车背后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操纵，让车主在刹那间失了神，握着方向盘的手失去了控制，因此才会相撞。这种情景时常进入我的梦里，搅得我无法安眠，翻身坐起，必定已是冷汗湿了后背。

因此，我走到十字路时总是格外小心，倒不是怕有车撞到我——这种情况暂时还没发生过——而是怕再次目睹车祸。现在我虽脱离了肉体，却还是害怕碰到那种场景。小心翼翼地快速飘过十字路，再往前走几步，我到了家。

我莫名紧张了起来。我不知道在我死了以后，家里人是怎样生活的，他们是怎样想死后的我的呢？我挤进紧闭的房门，昏暗的光照下，我依稀能看出家具还是和之前一样，屋里的东西也还是和我活着时一样。怎么没开灯呢？我四处寻找我的遗照，每个房间都看过了，都没能找到。噢，我这才想起来，我不过刚死了半天而已，遗照肯定还没准备好，哪有小孩子会为自己准备遗像的呢？

我穿进了爸妈的房间。屋里还是恶俗的粉红色，我和妈妈说过很多次了，她已经四十几岁了，房里的整体颜色还是粉色，也不嫌幼稚。她每次都只用一个“哼”将我打发。现在我却有丝想念这粉色了。妈妈在床上睡着了，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睡午觉。爸爸不在房内，也不知去哪儿了。

不对，我突然想到，哪有自己女儿刚死，做妈妈的还睡得着的呢？我上前推妈妈，可双手像透明一般穿过了她的身体，我触摸不到她的脸，更无法让她听到我的呼唤。没办法，我只能在她耳边吹风，鼓起腮帮子吹，妈妈好歹动了一下，却只是挠了挠头发，又沉沉地睡过去了。我生气了，这没良心的。我更卖力地吹了起来，妈妈却睡得像死猪一样，只是翻了个身。

妈妈的身体下露出了被压着的手机，屏幕一直亮着，我瞄了一眼，壁纸仍然是我和弟弟的照片。这个破弟弟，当时拍照的时候非要踮着脚尖。我视线往下滑，看到了日期。

7月16日！

今天是7月16号？怎么可能？我记得我死的那天刚放暑假，应该才是六月份啊。这么说，我死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可我不过才去了几个地方而已啊，而且天都没黑过，到底怎么回事？

我急需一个了解详情的人替我解疑。但现在能去哪儿找呢？我想起了那个被冻死的小男孩儿，他没准知道。

4.

我再也顾不上还在沉睡的妈妈，匆匆忙忙赶回了那个垃圾桶。谢天谢地，他还蹲在那儿，姿势都没变，穿着我的外套，嘴唇还是瑟瑟发抖。我冲过去，把我的困惑告诉了他。

他耐心地听完我夸张的描述，想了几秒钟，开始给我解释起来。

“我们死后，是不会有黑夜这个概念的，此岸也就是活人的世界一旦进入黑夜状态，我们就会立刻沉睡，天亮时才会醒来，并且会忘了夜里发生的所有事，以至于你以为天压根没黑过。”

“我刚死时，也以为才过了半天而已，但后来到了往生殿才知道其实已经过了好几年了。”

好吧，看来我真的已经在人世逛了一个月了。等等，往生殿是什么？

“往生殿是人死后要去的地方。就像地狱一样，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就会忘了前世，转世投胎。到往生殿，殿主会让你选择转世，还是以野鬼的状态在人间逗留，选择前者自然好办。但不排除有部分人放不下现世，不愿受轮回之苦，选择留在人间不投胎，这自然也可以，但作为野鬼，是没有六魂七魄的，因此活不了几年就会灰飞烟灭。”小男孩儿讲了这么一大串后，我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在我成为了幽灵之后，我就已经对接收了多年的科学精神产生了一丝质疑。现在看着他一本正经向我讲述关于死神的东西 ，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照你这么说，你怎么不投胎呢？”小男孩儿叹了口气，微弱的声音在喧闹的街道上听来甚是不起眼。“我放心不下我爸妈，想再陪他们几年。这一世过得太苦，我已经不指望来生怎样了。”说完，他低下了头，拉了拉我送他的外套。

“那，那往生殿在哪儿呢？”我暂时还没玩儿够，要在人间再逗留几天，等我什么时候想转世了再说。“等机缘一到，你自然会见到。”额，机缘？什么时候机缘才能到啊？

我对小男孩儿的回答相当无语，可也知道机缘这种东西谁也说不清。我知道小男孩儿再过几年恐怕就要灰飞烟灭了，我同情地看了看他，默默地离开了。

5.

这么说，我死了真的已经有一个月了，难怪妈妈已经像个没事人一样睡午觉了。自己的亲人都已经放下了，可能所有人都会慢慢忘了这段往事吧。我想起了我死的那天，许多围观者聚在一起哭的画面，这些人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忘记，虽然记得我这个人，但我再也不会参与他们的生活，他们提起我时也不会再觉得悲痛。想到这里，我第一次觉得无趣：我对所有人来说终将慢慢失去意义。那么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呆坐在高楼楼顶，眺望着这座从小长到大的城市。每次一有雾霾，整个城市就像天宫，我行走在马路上，只觉得漫步于仙境。年少的我总喜欢和小伙伴扮演怪兽和奥特曼，我每次都死皮赖脸地要求扮演正义的一方，总是烦得她们想揍我一顿。

到了晚上，路边的灯都开着，照亮了无数人回家的路。每当霓虹灯照在前方的路时，我都能感到一股人情味，让我不再觉得害怕。可惜，现在的我再也看不到天黑之后的城市了。

微风吹起我的长发，不时有几缕趁机跑到我的嘴里，我很不耐烦地将它们勾出来。车水马龙，还是和我活着时一样。每天都有无数辆车驶上高速，前往各自的目的地，互不认识，互不干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突然想到了这句话，嘴角牵起了一阵笑。

我迷糊地看着脚下的人群像蚂蚁一样来来往往，不远处飘起了一阵浓烟，我看到了一团红光，即使是在白天也如此耀眼，我知道，出事了。

我快速地飘到事发地点，果然，出车祸了。看着两辆翻倒在两边的车，前车厢冒着滚滚浓烟，我能想象得到它们是如何相撞的，就像我无数次在十字路口亲眼目睹的那样。不过只看着出事故的车，我倒不怎么害怕了。我淡定地看着警察维持交通秩序，救护车抬出担架，将所有伤员抬上车，一大群围观者带着各种心思和表情看着这一切。没有人放声哭泣，可能还没有通知到亲属吧。我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心中毫无波澜。

不过我很快发现，还有个人也在和我一起飘在空中看。不，称呼他为鬼更合适。我看着他和当初的我一样像见了鬼似的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抬上救护车，估计已经猜到自己死了吧。我过去想和这个中年男子攀谈，不想他见了我像见到鬼一样立马跑掉了。喂喂喂，你自己也是鬼好不好。

我自觉无趣，不打算再去打扰他。可我望着脚底下乱作一团的现场，又想到了这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我究竟是怎么死的呢？有人是被冻死的，有人是出车祸死的，那我呢？正在绞尽脑汁苦想时，那个男子主动上前了，他或许是看出来我俩是同类，想交流交流死亡经验吧。

“你是怎么死的？”他问我。我说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死法都不知道呢？”我懒得理他，换了个话题，

“那你开车被撞死就很骄傲哦。”他可能听出了我话里的嘲讽，好脾气地向我哭诉起来：“我得了癌症，晚期，没法治。我老婆跟人跑了，儿子也被带走了。我不想活了，开车开到这里的时候，大脑像不听指挥似的开车冲上了那辆车。”

这大概就是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吧，我为那个无辜司机默哀了几秒钟。又是个可怜人啊，谁让癌症这种东西，现在也还没有解决办法呢。

我用充满同情的眼神默默地看了他几秒，而后准备走了。等等，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关于往生殿的事呢？我想了想还是算了，我自己都还没搞清机缘什么时候到呢，还是不要给自己增加负担了。

6.

我离开了车祸现场，明白要去哪儿才能知道死因：我要再回家一趟。

又是这条路，距离上次回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该不会有一年了吧。我不知不觉来到了十字路口。

对面撞来了一辆车。

我飞了出去，明明已经死了，触感怎么会这么真实？车前灯照得我睁不开眼，我亲眼看着车身穿过我的身体，我晕了过去。

“你爸得了癌症。”

“不要闹了行吗？家里已经够乱的了。”

“不要天天想着学画画，家里没钱！”

“走，有本事永远也别回来。”

“姐姐！姐姐！你醒醒啊。”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只是说得气话，对不起……”

无数画面从我面前闪过，我坠入一片深渊中，自我死后，第一次感到了困意，我沉睡过去。

怎么会忘了呢？是我任性地非要学画画，是我不听妈妈的话跑到了路上，这是这样一辆车撞过来，我再也没有醒来。

我看到了爸爸妈妈和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看到了医院里医生下达死亡通知书时无动于衷的表情，看到了葬礼上妈妈靠着爸爸才勉强站起来的虚弱的身体。我想起了上次回家时，妈妈眼角的泪。我怎么会都忘了呢？

我在黑暗中哭了起来，第一次感到了无助。是我害死了自己啊！一直以来都是我这么任性啊！

7.

一阵强光不知从何处袭来，我仿佛置身天堂，温暖的白光驱逐了我周身的黑暗。

往生殿！矗立在眼前的建筑上，赫然写着这几个大字。富丽堂皇的建筑并不是影视作品中常看到的烟雾缭绕的夸张陈设，整体给我的感觉甚至有些温暖。这殿平白无故地出现了，我仍沉浸在内疚和忏悔中，还来不及擦干眼角的泪。殿里走来几个人，穿着打扮和现代人无异，他们毕恭毕敬地搀扶我，带我进了这往生殿。

大殿正中间端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并非钟馗那样的长眉毛长胡子，即使把他往人群里一丢，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

“你既已知道自己的死因，在人世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机缘已到。你已知道，你有两条路可选，要么转世投胎，忘却前世，重新做人；要么，留在人间，几年以后灰飞烟灭。两条路任你选。”

直到亲耳听到这段话，我才相信了死后投胎的说法。可我并不知该如何选择。我这世做了太多错事，有太多不美好的回忆，我想忘掉这些，我想重新开始；可我不知道爸爸现在怎样了，我放不下他们。我现在才理解小男孩为何宁肯沦为孤魂野鬼也要留在人间了。

我沉默了好久，那位我还不知姓名的大人又开口了，“别急，你可以慢慢考虑。一般人都会选择前者，一旦轮回，前世的伤心、痛苦都可以全部忘却，从此不用再管前尘往事。但你一旦走出这里，就再也没机会再进来了，你考虑清楚。”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错，我只要一开口，以前的一切就都和我无关了。我低下了头，长裙下的帆布鞋漏了出来，我突然想起来，这双鞋还是我初一时妈妈帮我买的，我穿到现在。长发随着我的动作滑到了胸前，我想起了爸爸答应我成年之后我就可以染发的事。我想起了弟弟替我出头时的模样，想起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电视的画面……

我有太多关于他们的回忆，身上有太多他们的气息。我坚定地看着前方，

“我选择留在人世。”

“你确定？”可能是见惯了这种情况，他并没有表示多少惊讶，只是语气平静地问了一句。

“我愿意做一个野鬼。”

……

8.

离开往生殿，我沿着十字路，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家。爸爸妈妈和弟弟正在吃饭，有说有笑地交谈着什么。

我坐在弟弟身边，一家人在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