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让我对明天充满期许,但却又从未出现在我的明天。
——卢慕贞
澳门文第士街1号,落地摆钟一下下无力地晃动。
时间缓慢的流逝,提醒着我,时日不多、大限将至。
原来,最后的时刻,我们真的能够感知。
从怀里拿出,带着身体温度的怀表。
“嗒”怀表盖弹开,我又见到你。
依然是那冷峻的脸庞,不带一丝笑容。
记得,阿科曾问我。
父亲有那么多照片,为什么独选了这张严肃的随身携带。
我答,因那些笑容,并不属于我。
但此次此刻,你不知道,我又是多么想念、多么想念,你的笑容。
逸仙,请允许我再次这么称呼你。
你会来接我吗?
问完,我便笑了。
多么可笑的问题,当然不会。
大喜之日,你都未曾接我下轿,连遮头红巾,亦是我自己取下。
我当是这世上,最寂寞的新娘。
1
记得那年,你18岁,我17岁。
家中从未如此热闹,我住的小院人山人海,争着想看美丽新娘。
但我知我并不美丽,有点矮,亦有点黑。
屋内,母亲边絮叨,边为我梳妆。
用一把红色的木梳,一遍又一遍划过我柔顺的发。
“贞儿,嫁过去要好好伺候公婆、要体贴阿文,不要再耍你的小孩脾气!”
“母亲,我知。”
周围众人听了母亲话语,纷纷为我说话。
慕贞从小乖巧,女红又好,定讨婆家欢喜。
听着旁人夸赞,本平静的心却起了异样波澜。
对未知的未来,突心生胆怯。
脑中思绪天马行空,尽开始勾勒,你的身形和样貌。
此时,方才想起,你我还未曾蒙面。
听媒人讲,你才学渊博、潇洒俊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啊,逸仙、逸仙,该是如何仙人之姿、何种自傲才学,才会称自己为“逸仙”。
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脸热口燥。
“咣!”花轿落地。
我独坐轿中,心中忐忑,静静等待,红帘被掀起。
可一切仿佛被静止,只听帘外唢呐声遍遍重复,便再无然后。
虽知不合礼仪,但仍抵不过内心好奇,轻轻抬手掀起帘子一角。
那便是与你的初见。
曾不只一次幻想过,你我的初见当如何?
是双手紧握,你引我缓缓前行。
还是烛光微火中,你我浓情相视。
无论何种,绝不是当下这种。
但仅一个侧颜,我仍感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重重击中。
原与我共度一生的人,是这样。
正欲放下帘子,你却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而对,我能感觉脸上那股潮热转至耳根。
“你自揭开便是,何故忸怩!”
言语坚硬、略带怒气,生生冻住了我那双不知所措的手。
脑中一片空白。
但身体很是老实,依你之言,掀起帘子,走下轿来。
或因久坐、或因小脚缘故,下轿时我一个踉跄,向前扑去。
你下意识伸手,阻住我下跌之势。
你抬眼看向我的小脚。
那双我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
你却一脸嫌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送入洞房!
那夜,众人欢喜,除你。
我在房中独坐。
心从忐忑到焦虑,从担忧到平静。
听到第一声鸡鸣。
独自取下沉重头饰。
独自捧水梳洗整理。
望着镜中之人,强扯一抹微笑。
“阿贞,今日你便要一人前行,莫怕!”
正自与自鼓劲,你掀帘而入,只一句。
“结婚非吾愿,我并不喜。”
“......我知。”
2
婚后三月,你离家读书,少有回家。
每日我忙前忙后,侍奉公婆、乖巧懂事,将家中琐事处理的井然有条。
婆婆杨太夫人喜言,常拉我闲聊你少时趣闻、莽事。
加之旁人描述,我竟在他人口中,慢慢拼凑出你的模样,心中之喜更甚。
许是我少言温顺,许是离多聚少。
你我关系似是缓和,竟可同处一室。
每每归家,我便亲手缝制新衣,亲手为你穿上,妥妥帖帖,更显挺拔。
你轻叹,“如此巧手,奈何不会字画。”
我知,从骨子里,你看不上我,觉我目不识丁、思想老旧,许多事都不愿与我说。
可你不知,你离家远行的时日。
我晨昏请安后,必到书房,翻书阅读。
独有一愿,便是亲启你的书信,看看其中有无关于我的只字半句。
但多白费功夫。
少时,虽父亲曾远游增长见识,但根深蒂固传统思想,仍觉女子无才便是德。
是故,少时欠账太多,白纸黑字于我,如天书难懂。
婚后七年,儿子孙科出生。
三年后,长女孙蜒出生。
儿女膝下,你我关系日渐融洽。
你辅导阿科功课,也曾磨墨,手把手教我习字。
习得的第一个字便是,“贞”。
那日后,你不在唤我“嗯”,而是轻语“阿贞”。
本以为生活就此走向正轨。
却未料,这才是分离的开端。
那些时日,你常与人在书房密谈。
每次端来汤水,你们都禁声不语。
可叹,就算听着了,我也不懂半分。
只记得,某日清晨,公婆告诉我,你已远行海外,归期未定。
那日后,家不成家。
我扶老人、携稚儿,如浮萍随波,本就不美貌的面容更添沧桑。
远赴他乡、寄人篱下,投奔兄长孙眉12载,我白日劳作,夜里对烛,思你念你。
但仅见三次,每次皆匆匆而行。
3
那年春日,公公孙达成身体每况愈下,我衣不解带、寸步不离。
你和兄长返乡探望。
第一次深情对我,却不言情话,只道感激。
“阿贞,你辛苦了。”
但只此一句,便我欣喜多日。
才知,你在我心中分量,竟如此之重。
我知,你有你的远大抱负,这些你不愿与我说,我也不懂。
只愿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那时,我曾想,就这样一直随你身后,便好。
你也无需回头,尽管我知,内心是多么渴望,你的一次转身,你的一次回眸。
那日,你终实现心中向往。
世人皆赞你为英雄,拍手相贺,喜乐融融。
唯我,日复心慌,不能入眠,多少次含泪惊醒。
因我知,你我已渐行渐远,再无回转。
某日,你托人传话呼我前往。
简单收拾,便在邓先生和阿科的陪伴下,携两女与顺霞搭乘轮船来到上海。
一陈姓先生率队码头亲迎,称我“中华民国国母”。
排场之大,让我竟重温了那日花轿中的进退两难。
我知,这些荣耀皆因你的缘故。
在南京与你团聚,仅20余日,我“落荒而逃”。
只因在南京每日,都有人上门“小坐”。
男士绅士有礼,女士端庄典雅,让我相形见绌,更感自身粗鄙。
尤其那双小脚,让我无法跟上众人步伐。
深夜独坐窗前,我一遍一遍捶打那双丑陋的脚,泪水默默落下。
原以为是追不上你,但谁料未来早已分叉。
你往左行,我则往右。
也是从那日起,我不再唤你“逸仙”,只称“先生”。
“我知,你我终会错过。”
4
庆龄,美好的名字、俏丽的佳人。
这样的人,才应是你的良人。
所以,你书信与我时,并未感到惊讶。
以先生事业为重。阿科,去那支笔来。
要新的。
接过阿科递过的笔,在回信上,我只写下一字。
“可。”
简单五笔,却笔笔如刀刻心,随着最后一个提笔勾起。
忽忆起,这字是你曾经教我。
旁人问我,何以如此果断。
我言。孙先生为革命事业奔波海外,到处流浪,身心也为之交瘁。现如今,有人愿意照料先生的生活,且有助于先生的革命活动,甚好。我愿意成全其美,与先生离婚。
言不由衷的我,自卑又懦弱,我输了。
输给了那颗爱你的心。
而后,收到先生回信。
“你永远是孙家人。阿科永远是你儿子。”
我知,那是你的宽厚,与爱情无关。
5
你与庆龄的婚礼在东京举办,听闻是个西式婚礼。
我竟松了口气,思忖着,还好,以后若遇花轿、红布。
你想起的,应还是我。
从那以后,我再未见过先生。
但先生慷慨,常寄书信与我,并附生活费用。
我全部攒着,与收集的所有与先生有关的报纸简讯一起,小心珍藏。
夜深时取出,一一翻看。
虽不识上面所写,但我识先生姓名。
如此,便好。
记得一日,我独自散步街口。
忽与一人擦肩而过。
回眸,觉背影甚是像你。
那瞬间,我的心突然紧张起来,渴望是你,又害怕是你,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街角。
我连忙小跑两步,却突然顿足。
才知,崩溃无需酝酿,就发生在瞬间。
街角,我一人抱膝痛哭,似是要哭完这半生攒下的泪。
直到阿科来寻我,告诉我,你走了。
抬头,才发现空中明月,清冷、圆润。
原来,你是来道别。
而此时的我再也流不出半点泪。
阿科说,父亲走时仍关心国之自由平等,于家事,只有寥寥数语。
“余因尽瘁国事,不治家产,其所遗衣物书籍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庆龄,以为纪念。余之儿女,已成长,能自立,望各自爱,以继余志。此嘱。”
我知,你最后的话语不会有我,但仍心怀期待。
多想,吾妻之后,是卢慕贞。
我知,那是妄想。
6
感觉我的一生都在送别。
送别父母、阿娫,还有你。
有时,甚至觉得时间太长,走的太久,一人甚是寂寞。
但有时,又觉得时间太短,来不及怀念,便已老去。
当时,坊间盛传一语。
“世人皆知山龄喜,无人知晓卢氏悲。”
但其实,我并不赞同。
于先生,我不悲、不悔,也不怨, 唯有遗憾。
但如果还有下辈子,我愿用一生的运气换与你的再次相遇。
唯愿那时,我拥有与你并行的能力,拥有一双可快步前行的大脚。
逸仙,下辈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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