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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阿竹妈妈,你在哪里呀?(下)》

太宰治:《阿竹妈妈,你在哪里呀?(下)》

作者: 请叫我小太宰治 | 来源:发表于2023-02-03 12:26 被阅读0次

(摘录自偶像太宰治的名作《津轻》,标题自拟)

我穿上夹克外套,站起身,复又沿着方才的田间小道回到村里。运动会大概四点结束。接下来的四个小时,我准备在附近的旅馆里睡一觉,等待阿竹回家,想一想,这样做不也很好吗?不过虽有这番打算,我却不敢确定,在这四小时里,独自一人蜷缩在旅馆肮脏的客房,经受漫长的等待,我会不会控制不住怒火,赌气地一走了之。我太希望以此时此刻的心情与阿竹重逢。然而,我怎么都找不到她。即是说,我与她没有缘分。不远千里来到这儿,明知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遍寻不着,只得无奈地踏上归途。或许这样的结局才最符合迄今为止我那参差无序的人生。一直以来,我兴高采烈制订的计划,无论何时总会以这样一种形式,毫无例外地全盘落空。这种机缘上的不凑巧,便是我避无可避的宿命。回去吧。仔细想想,即便她对我有养育之恩,讲到底也无非是家中的佣人。不就是一个女侍吗?而你难道是女侍的儿子吗?堂堂一个男人,年纪也不小了,却对昔日家里的女侍依恋不已、还口口声声嚷着想要见她一面,就是这样你才永远一事无成。难怪过去哥哥们曾毫不留情地奚落你,说你是个无能、没有骨气的家伙。家里所有兄弟,只有你与众不同,为何独独是你这么拖泥带水、惹人厌弃、卑微低俗呢?你就不能振作精神,好好过自己的人生吗?

我来到巴士站,向站务员打听发车时间。一点三十分有一趟开往中里的巴士,而且是下午唯一的一趟,错过了就得等明天。我决定搭乘一点三十分的那趟巴士回去。此刻距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左右。我觉得有些饿,走进巴士站附近一间光线薄暗的旅馆,跟对方说:“我赶时间,午饭能快些上吗?”话虽如此,我却感觉内心果然依依不舍。倘若一会儿吃饭时,觉得这家旅馆还不错,也不是不能逗留到四点再离开,然而对方的拒绝迫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位面有病容的老板娘从里间迅速探出头,冷淡地解释了一句,今天她丈夫和大家一块儿参加运动会去了,旅馆没法招待客人。

我终于决定就这样离开,坐在巴士站的长椅上休息了差不多十分钟,随后站起身,四下里随意绕了一圈,想着不如再去阿竹家一趟,向那间没有人的屋子道一句再见,作为今生的诀别。我一面苦笑,一面走

到阿竹家的五金铺。谁知不经意地一瞥,发现入口处的南京锁已经卸掉,而且大门留着两三寸宽的缝隙。到底是神明庇佑啊!我内心的勇气瞬间增长百倍,砰当一声——仿佛不用这个词,就没法形容我的粗暴举止一般,推开玻璃门冲进屋去。

“请问有人在吗?请问有人在吗?”

“来了。”里间屋内传来回应,一个约莫十四五岁、身着水手服的女孩子露出脸来。看见女孩的那张脸,我脑海中立刻清晰地浮现起阿竹的容颜。

想到此,我毫不客气地径直走去里间,站在女孩面前,对她自报姓名:“我是金木町的津岛。”

少女“啊”了一声,随即笑了起来。或许很早以前,阿竹已对女儿聊过在津岛家养育主家小孩的往事。仅仅凭借这种羁绊,我与少女之间就能免去一切冗余的客套。我想上天终究还是给了我机会。我,是阿竹的孩子。此刻,即便被他人嫌弃我是女侍的孩子或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我想大声宣布:没错,我就是阿竹的孩子。即便这么做会被哥哥们轻视也无所谓了。我就是眼前这名少女的兄长。

“啊,真是太好了。”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阿竹呢?还在运动会那边?”

“是的。”少女面对我时毫无戒备羞涩之意,沉着大方地点点头道,“我肚子疼,刚才是回来拿药的。”尽管对少女的腹痛表示同情,然而在我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一桩意外。我对她的腹疼表示衷心感谢。既然遇上了这孩子,我大可安心了。没问题的,今天一定能够见到阿竹。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要缠着这个女孩,不和她分开。

“我在运动场上找了好大一圈,就是没有看到她人。”

“是吗?”女孩应了一声,微微点点头,手摁着肚子。

“还疼吗?”

“还有点儿。”她说。

“吃药了吗?”

她默默地点头。

“疼得很厉害?”

闻言她笑了笑,摇摇头。

“那么,拜托你了,待会儿就带我去阿竹那里吧。我晓得你肚子还在疼,可我为了见她,也是大老远跑过来的。你还走得动吗?”

女孩使劲点了点头。

“了不起,真了不起!那么接下来就麻烦你啦。”女孩连连点头,很快走下里间,穿上木屐,手依旧摁着肚子,弯着腰走出家门。

“你在运动会上参加跑步了吗?”

“参加了。”

“得奖了吗?”

“没有呢。”

她一面摁着肚子,一面在我前面带路,速度飞快。我们再次走过那条田间小道,走过沙丘,回到学校背面的运动场,从场地中央横穿而过,然后少女一路小跑地钻进一间凉棚。不一会儿,阿竹走了出来。她看着我,目光有些茫然。

“我是修治。”我笑着摘掉帽子。

“啊呀。”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脸上没有笑意,神情严肃。可是,她随即放松了僵直的姿势,仿佛若无其事却又像放弃了什么,语调柔软地道:“进来坐吧,看看运动会。”我跟着阿竹走进凉棚。“就坐在这边吧。”

她让我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下,之后便一言不发,只是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穿着劳动裤,两手放在蜷缩起来的膝盖上,热切地关注运动场上孩子们的赛跑。然而,对此我并未感到丝毫不满,甚至可以说彻底安下心来。我伸直双腿,愣愣地盯着运动场,心中没有忧虑也没有牵念。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有——是这样一种全然的无忧无虑,好像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在意。大约所谓心平气和,指的正是我此时此刻的情绪。我又觉得,倘若这个判断没错,那么有生以来,自己还是头一回体会何为真正的心平气和。

我的亲生母亲在前几年去世了。她的确是一位高雅端庄的母亲,然而从不曾带给我这种不可思议的安宁感。我不晓得世间的“母亲”,是否会在普遍意义上让自己的孩子体会到放松与休憩的感觉。......

阿竹的脸颊依旧红润,右眼睑上赫然有一颗罂粟粒般的小小红痣。她鬓发有些斑白,可我觉得,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阿竹与幼时记忆中的阿竹相比,并没有变化。

后来我听阿竹说,当年她在我家帮佣时经常背着我,那会儿我大概三岁,阿竹十四岁。之后的六年时间,我在阿竹的教导下慢慢成长。可是,我总感觉留在自己记忆中的阿竹,绝不是一个年轻姑娘,而是如眼前所见一般的老成妇人。阿竹告诉我,今日她腰间系着的绀色菖蒲花腰带,是她在我家帮佣时也系过的,还有那条浅紫色的和服衬领,也是同一时期从主家得到的。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才会觉得今日身边的阿竹散发着与记忆中的她一般无二的气息。大约出于偏袒自家人的心理,我固执地认为阿竹与这座渔村的其他阿芭(注:大概是指原住农妇)拥有迥然不同的气质。她身着簇新条纹手织棉布上衣,同款布料劳动裤,条纹虽说不算别致生动,品位却很独特,一点也不流俗。她浑身上下透出强势。我静静地坐着,始终不发一言。过了会儿,阿竹耸耸肩,长长叹了口气,视线却笔直地停留在运动场上。那一刻我终于发现,原来阿竹并非真正无所感。不过,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依然逗留在两人之间。

“你要吃点什么吗?”她对我说。

“不用了。”我回答。此时真的一点也不想吃。

“有糯米糕哦。”阿竹伸手就要去拿搁在凉棚角落里的便当套盒。

“真的不用。我不想吃。”阿竹轻轻地点头,也不再客气地劝我吃东西。

“你想吃的其实不是糯米糕吧。”她低声说着,微微一笑。我们已有近三十年未曾通信,她却敏锐地察觉到我喝酒的嗜好。真是不可思议。

我笑得有些难为情,阿竹却蹙起眉道:“也学会抽烟了吧?从刚才起,你就一根接着一根在抽。阿竹从前教过你读书习字,可从没教过你抽烟喝酒啊。”神情与过去对我说着“千万不可因此而松懈”时一模一样。我收敛了笑意,表情认真地聆听她的教诲,这回却轮到阿竹笑起来,很快她站起身,邀请我道:“要不,一块儿去看看龙神大人的樱花吧,如何?”

“好啊,走吧。”

我跟在阿竹身后,登上凉棚后面的小沙丘。那里盛开着一片紫罗兰,匍匐的藤蔓勾画出许多曲折的线条。阿竹默默地爬上去。我也没有说话,步履悠然地跟随其后。越过沙丘,慢慢往下走,没一会儿便来到龙神之森的入口。森林的小径上处处绽放着八重樱。突然,阿竹伸手摘下一截八重樱的细小花枝,一边往前走,一边一瓣一瓣地摘下樱花扔在地上。而后,她倏然停住脚步,猛地朝我转过身,打翻话匣般滔滔不绝地道:

“真是好久不见啦。刚才第一眼看到你,我完全没认出来。听女儿说起金木町的津岛,我还猜应该不可能吧。根本没想到你会过来。从凉棚出来,看见你的脸,我依然没能认出是你。你说你是修治,我竟不大确信,只想着会不会是你,可偏偏问不出口,也顾不上再看什么运动会。有三十年了吧,阿竹一直盼望能见见你,每天净想着,还能再见你吗,或者再也见不到了?一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为了见阿竹一面,大老远专程跑来小泊,阿竹心里就不晓得是该感激呢,还是高兴呢,还是难过呢。不过没关系,那些都不重要啦,你来了就好呀。阿竹在你家帮佣的时候,你还在摇摇晃晃地学走路,总是摔了跤又爬起来,爬起来再继续走,怎么走都走不稳。吃饭时也总爱拿着碗在家里四处乱窜,最喜欢躲在仓库的石阶底下吃。你还缠着我给你讲故事,一个劲儿盯着我的脸,偏要我一勺一勺地喂你,虽然是个不省心的孩子,但也着实教人心疼。看看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我简直觉得那些往事就像一场梦。偶尔我也会回金木瞧瞧,走在镇上,心里估摸着说不定你就在附近玩耍呢,于是看到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我会走上去,一个一个仔细辨认他们的模样。你能来看阿竹,实在是太好啦。”

阿竹一句接一句地道,手里拿着那截樱花花枝,每说一句便浑然不觉地扯下一朵花瓣扔掉,再扯下一朵,扔掉。

“孩子呢?”终于,阿竹将花枝也折断扔掉了,伸开双臂,将裤腰微微往上提了提,“家里有几个孩子?”

我轻轻倚在路旁的杉树上,回答:“一个。”

“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几岁了?”

阿竹一句紧接一句迫不及待地发问。面对阿竹那强烈的无所顾忌的情感表达,我恍然大悟,啊,原来我与阿竹这般相似。家里的所有兄弟中,唯有我性情粗野、欠缺沉稳,不无遗憾的是,它们怡好秉承于这位养育我的母亲。此时此刻,我第一次被清晰告知了自己的成长本质。我绝不是一个被上流社会环境塑造出来的男人,难怪举止与其他有钱人家的孩子迥然相异。你看,我所难忘的故乡旧友,无论青森的T君,还是五所川原的中畑先生,抑或金木的阿亚,以及小泊的阿竹,他们都是同一类人。阿亚至今仍在我家做事,而其他人或多或少曾在我家帮佣。我与这些人才是朋友,我们彼此契合。

我无意假借古代圣贤“获麟”的典故装腔作势,然而这篇于战争时写下的新津轻风土记,却也可以视作自己“获友”的告白,假如就此搁笔,想来没有太大问题。其实我仍有许多琐事尚欲书写,不过关于津经的生活样貌,大体上已借由此前的描绘讲述得相当细致,再没有别的要说。我的文字没有伪饰也没有欺骗读者之处。再会,诸君,倘若今生还能相见,那便且待他日吧。让我们打起精神走下去。切勿绝望。就这样,告辞了。

图片来自伊藤润二改编的漫画《人间失格》,这位阿时即是太宰治的乳母阿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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