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棋
除去日夜奋战的职业棋手之外,世间下围棋的人大抵有三种。一是年老退休者。他们中有的也曾战绩辉煌过,更多的则是为了一个说话的由头,借以度日。这一种人是最快乐的。他们赢了就高兴,输了最多不过大骂一声,兴致来了也杀个畅快淋漓,然后各自拍手散去,在饭桌上持着筷子比划炫耀,仿佛刚刚经手的是千古名局。
第二种是各个棋院、培训班的围棋老师,以及遍布各地的业余高手。从启蒙班到高段班,我换过不少老师,也认识很多常常出没业余赛事的棋手。他们各有各的故事。我的小学体育老师酷爱围棋,可惜水平欠妥,常被我杀得满盘跑路,输相十分惨烈。他很有肚量,向来不计较。多亏了他无视考核成绩的包庇式打分,我的体育成绩才能合格。现在想想,小学竟是我体育合格频率最高的一个阶段。后来就再没这样的好事了。他也是少数。更多人的水平不至这样糟糕,他们都曾冲击过职业段位,或者至少起过这样的念头。可惜竞技之路向来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相信那批人曾经也潇洒赴征途,最终还是黯然离场,少有意气风发。但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放不下围棋,甘愿从此成为铺路者,靠一双手将后辈引向未来。
最后一种是俱乐部、冲段道场里的少年,从四五岁至初中不等,最大可以至十八岁。他们中的大部分,正处于自己一生中棋力的巅峰,此刻怼天怼地,以为无所不能。这是很好的事情,不必故作谦虚。人不轻狂枉少年!要是都你让让我,我让让你,棋也不用下了,干脆改行打太极拳,或许有意外收获。
有一种说法,“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这也不知是从哪本幺蛾子武侠小说里冒出来的。然而这话确实有理,因为竞技围棋归根结底还是一项运动。运动则需要体力维持。重大赛事决战局后,待判清目数,敲定结果,双方棋手往往已是满头虚汗,发型亦在对局过程中有较毁灭性的破坏,出现爆炸头、地中海乃至秃头不等。这不是因为他们过于紧张,实在是因为累极了。另有一些棋手,对局时间不宜过长,否则就要头昏。头一昏,就乱下。我们大学围棋社有位杨同学,堪称此种典范,下棋时间决不能超过两小时。曾有卢姓高手见他下棋,颇不以为意,后来比赛时再次相遇,啧啧称奇,认为不似出自一人之手。一问,才知道,哦,原来上回看的棋是杨同学奋战两小时后的杰作!可见体力实在是一大问题。听闻国家队有些女棋手每天坚持长跑一万米,大概也有此缘由。
因此,二十岁不成国手,难道要指望更加年迈的时候,来一个突破常理的反杀?我以为希望不大。
时代是更替交叠的,新潮换旧浪,这是无可避免的趋势。棋坛一线里,年长者纷纷退役,只剩下古力一人,三十余岁仍旧奋战,在年轻得多的棋手之间拼力厮杀。他的名字渐渐地再难出现于各大赛事的决赛中,但每每看到,还是觉得感动。
如今柯洁、时越、唐韦星、芈昱廷,一批批棋手横空出世,中国围棋力压日韩,几近占据整片江山,看似是不可超越的时代。然而这些棋手中无论哪一位,都还没有超越过去的神话:吴清源,聂卫平,古力,谢赫…这些名字一出口,就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
我们这些人开始学棋,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名字中的大部分,还都活跃在一线。那时候李世石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上来挑翻李昌镐,宣战马晓春,嘲讽聂卫平,僵尸流横行霸道,带着韩国围棋一路冲上世界巅峰。这种杀法让日本围棋的拥护者很看不下去;我们的老师一般也看不下去。不管赛场上怎样,大家表面还是喜欢讲究“以德服人”,觉得“棋道精神”那一套很值得尊崇。然而我们私底下却很喜欢李世石,觉得看他的棋最过瘾。
赢了就是赢了,棋盘摆在桌上,落子记得清楚,堂堂正正,明明白白,有什么不可!
至于他对前辈的挑衅,则是传奇之人的一点个性罢了。有回李世石又在赛场上遇到了李昌镐(当时李昌镐还是韩国围棋第一人,中流砥柱,不可动摇),结果输得一塌糊涂。刚投完子,出门就对记者放话,认为李昌镐这个人已经完蛋了。手下败将还敢出言相嘲,他绝对是第一位。我们在学校里被“谦虚”绑架得太狠,倒是对这种情怀很有兴致,专门挑他的谱来学。如今在大学的围棋社里,大家都不爱平平缓缓地布局,往往一上来就开杀。管你三七二十一,无理不无理,先杀了再说。输赢是另一码事,去它的稳胜,先杀个爽快,一切后谈。开局、屠龙、结束,基本成为一种惯例。这一风气,大概和李世石脱不开干系。至于这一风气对胜率的影响,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去年夏天,我们社里出了四个人,组团去汕头打应氏杯大学生围棋公开赛。回来的时候领队很兴奋,骄傲地宣布我们是全国第八名。这个名次听起来尚可,遂问总共有几支队伍?答曰八支。听说比赛最后一日的前夜,这四人还在一起计算谋划,争取明日多胜,成为倒数第二。结果发现差距太大,已经回天无力,顿觉失意落魄,第二天也就随便乱下了。
不过,这个第八名也没有白打。他们把证书拿回来之后的下一学期,我们终于脱离地下组织的名目,成为了正式社团,活动地点也由学校食堂改为了宽敞暖和的活动室。饱暖思淫欲,我们社的日常活动也从单一的下棋,变成了下棋和吃宵夜。到后来,不下棋也吃宵夜。
过去学棋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跟着老师在全市的棋院里到处跑,经常要凑着棋院没课的时间去上课。因此晚课常常拖堂,有时候甚至要到夜里十一点。冷天的时候一出门,风呼啦啦一灌,不吃宵夜简直没法活命。我的故乡没有什么夜生活,这时候只有两种店铺开着,一是羊肉汤,二是烤翅。喝羊肉汤还是吃烤翅,成为了我们每日争吵的话题。多数情况下,还是羊汤得胜。原因无他,只为烧烤摊没有店铺和座位,本来就冷得不行,还站在风里吃你的烤翅不成?羊汤端上来热气腾腾,故乡味道清淡,不放多少佐料,只喝一个原味。然而同行的一位伙伴曾经不服,加了慢慢一大勺辣椒。喝一口,惊呼,“好辣!”加一大勺醋以解辣,又喝一口,惊呼,“好酸!”至今想起,依然忍俊不禁。
大学的宵夜就多了。我们常去的有一家烧烤店,牛羊肉串,香烤馒头,疙瘩汤,都好吃得很。夜里吃什么都香。边吃边聊起过去学棋的事情,发现大家虽然天南海北,经历却很类似。大概天底下学棋的孩子们都会发明出两种游戏来:一是弹棋子,二是踢瓶子。方法如出一辙,老师大怒的样子也如出一辙。忆起少年往事,虽非旧识,却可会心,深夜里举杯相碰,知交莫过于此。
我们聊起的另外一大话题,就是各类电视剧里的所谓围棋。目前看来,除去动漫《棋魂》是认真用了职业谱,金庸本人是业余高手以外,其他的作品,大多都带着迷一般的自信,竟创造新谱。有些电视剧热衷于下五子棋,更厉害的则是往禁点上扔子,己方死成一片而浑然不觉,对手还要一拍大腿,扼腕道:“妙招!”最有趣的是当年一部国产动漫,《围棋少年》,主角江流儿一手臭棋将自己的黑棋全盘葬送,而他身边某棋院高手还抚着胡须评道:“这步棋,只有绝顶的高手才能下出来!”当时年少初学,以为自己水平不够,如今看得明白,却再也不能被片尾曲感动了。
今年春天的时候,人机大战第三局,我们一群人下午偷溜进食堂,开了全网络所有直播平台看棋。当时我们还是地下组织,社员也就寥寥几人,那天下午却近乎疯了。不知是巧合还是注定,我们看了李世石最挣扎的一局。不是第二局的心灰意冷,也不是第四局的逆转获胜,第三局棋从开头起,这位昔日张狂的少年就再也没有过赢的机会。我们几次以为他应该认输了,可他偏是以最刁钻最无理的手法继续下去。满盘已经崩溃,却坚决不愿放弃。从开头不到十步的主动挑衅,一直到结尾终于变化走尽的认输,他拼命挣扎到了最后一刻。这局棋一输,也终于清清楚楚地宣告,这回五番棋,人工智能已经赢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智力运动项目,可以让人类自豪地说出那句:人工智能要赢我们?再等一百年吧。
不过,这事情对业余棋手的影响并不大。相反的,在吴清源、聂卫平之后,终于又出现了第三次席卷全国的事件,让围棋重新站在了大众面前。一时间大量新手涌入,我们这个社也枯木逢春,蓬勃发展起来。唯一的负面效果是,社长在开战前曾经扬言,李世石输一局他跑八圈。
最终他跑了三十二圈。也不知道有没有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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