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https://www.jianshu.com/p/24aad0ddcee5
气吞万里如虎
中华帝国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特点:大。
由于幅员实在太过辽阔,信息传递极其不便,帝国的治理就面临巨大的挑战。
这里闹水灾了,那里干旱了,边境又有蛮夷侵扰了,哪儿民变了,不一而足。
可是这些信息要反映到决策者那里,少则一月,多则数月,等到皇帝与内阁讨论出办法,做出决策,安排实施,说不定那边事情早已云消雨散。
那这么大一个社会,平时怎么运行嘛?
于是,一个天才的发明诞生了。
解决大多数具体问题,竟然不是靠具体办法,而是以“虚”对付“实”,以“无”对付“有”,以形式对付内容。
这说起来有点绕。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说,有点类似令狐冲的“独孤九剑”,任你千招万招眼花缭乱,我就一个无招胜有招。
任你广渺大地上的事情千头万绪,洪水滔滔 ,我就用一条“道德”的大河引导人心。
帝国的统治者,不能像现代领导一样开电视电话会议,坐上高铁视察全国。他人不出皇宫,平常就靠道德、礼序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应对来自辽阔大地上的纷繁事务。
礼序的内容,在上层是忠,在民间是孝。
忠孝实质上都是造成一种无形的秩序,层层约束,使人心逆来顺受,社会安定。
地方上主持事务的官员、乡绅,主要靠的也不是法律,而是个人的德行威望,对各种矛盾加以仲裁与平衡。
上层统治机构更像一个品牌形象店,下层民间社会则像一个个铺子,二者各自运作,是彼此半脱离的。
又既然治理社会的是靠一套虚的东西,所以具体数量多一点、少一点也就不太重要了。
这就造成在长长历史形成中,帝国统治者根本不在乎具体数字管理,全国人口到底有多少,土地实际几何,一年一季的税入总额,财政支出预算所需,军队士兵数量,全都是个概数,一笔糊涂账。
只要不出大乱子,仁孝治天下就行得通。
等到两三百年下来,豪强对土地的兼并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实际问题堆积如山,想改革也改不动了。怎么办呢?
好办。改朝换代,换个姿势重头再来一次。
传统帝国的这些骨肉气血,经年累月,早已修炼成精,绝对不是民国短短数十年的运动与风潮可以变异它的。
它能不能生出一个“现代组织”的无敌宝宝,全赖于它本身有没有这个宝宝的构成基因。
这个基因是什么呢?
为了实现组织的信仰与蓝图,“现代组织”需要两个关键基因:
第一是“统计与编制”。层层结构,纲举目张,牵一发而动全身,组织目标大于一切。
第二是“强联结”。个人一旦加入组织,就意味着放弃部分个人自由,接受组织约束,个人意愿服从组织目标,成员不能处于游离态。
这两点,恰恰是传统帝国的死穴。
帝国“模糊概数”的管理,造成一个号令发出后,执行效果是没法统计的,好比公众号文章全赖朋友圈传递一样,传到哪是哪。委员长的手谕,阅读量也可能只有几百。
而帝国“虚无的道德”治理法,又造成了上层结构与下层社会的半脱离状态,是完全的弱联结。正所谓山高皇帝远,有事找村长,乡民买账的还是土皇帝。
此外,在传统帝国这种治理结构下,社会越僵化、越呆板、越保守、越没有进步,越好。人民越愚昧,越利于帝国的江山稳固。
为了达到这一点,历朝历代,“子民”们都被约束在一个位置上,安心务农,迁徙与远行受到严格限制,职业差不多都是子承父业,只有极少数人可以通过科举改变身份。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单一个体的命运就如同蝼蚁,应对突发灾难的能力十分有限,相对应地,人际关系就极为重要,并被放大到极致。
关系是要有的,万一有人“得道”了呢?那么关系网中的鸡犬都可以升天了。平时它是一个人发展的全部机会可能;灾变时,它又成了帮困扶难互助组,一方倒霉,八方支援。
所谓“礼尚往来”,也暗含着这样一个秘密:他日你若发达了,别忘了拉兄弟一把。
这些关系包括亲戚关系、同族关系、同乡关系。假如你有幸是知识分子,还可增加师徒关系、同窗关系、同年关系。
这些关系无形无色,却是联结整个社会的核心形态,星罗密布,天罗地网。
可惜,传统帝国的“关系学”这门大课,正好与现代组织的精神背道而驰。
“关系”极易派生出一个个蒙古包式的小社会,所谓大小山头,团团伙伙,抱团取暖,一个个独立的小团体利益,就像组织血脉里的大大小小的肿瘤,极大地阻碍着组织的良性运行,严重威胁着组织的生命。
中华帝国的这些传统特质,导致了它只要没受外来的冲击,没有实质性的颠覆,那么“现代组织”这种政党力量,就不可能从内部诞生。
一个主要是下层结构的民国社会,一个主要是上层联结的国民党,怎么运行呢?
孙中山与蒋介石领导办法,还是脱离不了忠义、恩威、关系、礼序这些传统治术的范畴。
组织目标能不能执行下去,执行效果如何,全凭领袖个人对成员们的影响力,而这种影响是有强弱的,可变的,无法保障的。
1934年,蒋介石委派陈仪主政福建,担任封疆大吏。1938年6月,陈仪置委员长手谕不顾,下令枪决军统福建老大、戴笠心腹张超。戴笠哭着跪到蒋介石面前,要求委员长做主。
蒋介石怎么说的呢?
蒋介石说:“雨农啊,陈仪是什么人?他是政学系的领袖,上将,省主席,他后面有一大帮人呢,有张群,有熊式辉,还有……我不依靠他们行吗?不要再任性了。”
戴笠说:“雨农体谅领袖苦心。”
这真是搞笑了。
这种哭诉与台词,跟宫廷剧有什么区别?一个堂堂的民国中央政府委员长、国民党领袖、军队首脑,处罚不处罚地方大员,理应根据国家法律与组织纪律,岂能由当事人背后关系决定呢?
这不是现代文明,这是小农关系的算盘。
多数时候,国民党内部的运行还是依靠人脉,一旦超过人的关系圈子,国民党的号令就像走夜路遇见了鬼,说僵就僵住了。
在民国军队里,交情至关重要。军官向心力,主要由一个个小团体间亲如手足的关系凝聚起来,在上如黄埔军校生,在下如老乡。
有一次,侍从室组长、浙江同乡、蒋介石外甥陈希曾,请求辞职。蒋介石非常生气,当场掀翻了桌子,使陈希曾哭着打消了辞意。战争造成货币贬值,他的薪水几乎缩成零,生活很不便,他想利用关系下海经商。但蒋介石认为他此时弃自己而去,简直是忘恩负义。
从这个历史细节里,可以洞察到什么呢?
在蒋介石的组织构架,浙江老乡关系、亲戚关系、恩情关系,至关重要。
国民政府和军队的结构十分松散,军阀与派系依然林立,各方异己势力拉锯不断,大小战争不熄,反对力量一直在暗中蔓延。
蒋介石从未在实质性的组织上统一过国家,他也从不曾完全掌权,没有更大决策权。
国民党与它成员的联结,是弱联结。关系不到的地方,组织力量就暗弱了。
如果还是旧式的改朝换代,那国民党没问题。
但当它遇到帝国主义组织形式的日军、苏俄组织形式的中共军队,除非力量对比太过悬殊,否则,结果早已注定。
说到底,近现代战争打的是一个国家的工业基础、动员社会的能力与效率。
而动员社会的能力与效率的背后,是组织力。
由于组织力的缺失,国民党始终飘在古老的传统社会之上,根本无力组织、动员起整个社会投入战争。
国军对阵解放军,工业基础略好一点,组织力却天上地下,岂能不败呢?陈毅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用小推车推出来的。
每当笔者脑海里闪过漫山遍野的白毛巾、小推车时,心里就想起了孙中山桌子上的一叠叠红手印。
国军没组织啊。
当孙逸仙博士与蒋中正先生率领着这样的国民党,莽莽撞撞地冲进时代,迎接现代文明的滔天巨浪时,解决之道只有两个:
要么像明治维新后的日本,用长长的时间,慢慢把国家建设成一个现代社会,提高全民素质,获得组织、动员的基础。
要么像红军一样,从社会底层入手,将中间的地主阶层彻底取消,在下层社会之上直接建立上层结构,获得组织力量。
前者,上帝没有给国民党时间。
后者,会要了国民党的命。
所以孙中山与蒋介石选项只有一个,那就是转过身来,用古老帝国的传统治理方法面对现代社会的挑战,迎接国民党的宿命。
“天不予我,非战之罪也。”
这等牛逼的托词,是西楚霸王作为一个失败者的矫情与愚蠢,但对国民党来说,却是一曲再公道不过的时代挽歌。
国民党各种表象下的迷底,只有站在遥远而高旷的历史山上向下看,才能模糊看清。
疾风骤雨打湿了时代脸庞,模糊了历史视线。
在它背后,是孙与蒋挥不去的暮霭烟愁,也是连宋吴马的痛难平,如鲠在喉。
佛狸祠下 一片神鸦社鼓
传统帝国上下层“弱联结”特点、“关系型”的治理结构,在有一个强势中央威权时,还能镇住各方诸侯;而一旦中央力量暗弱疲沓,就必定会引发地方实力派的野心与挑战。
于是,诞生于传统帝国的土壤、从未建立现代组织结构的国民党,它的分裂的阴影,就浸透漫漫长夜,影响至今。
纵观国民党的一生,挑战领袖,二哥三哥们接连离家出走的戏码不断,生生不息。
辛亥革命后,深受礼遇的章太炎,忽然反对三民主义,从同盟会出走,另建共和党。
1925年,汪精卫出任国民政府主席,随后廖仲恺遇刺,胡汉民、许崇智被迫遁逃。
不久“西山会议派”反对蒋介石,另立中央。
1927年,国民政府迁至武汉,三个月后,军权在握的蒋介石即发动“清党”政变,另立南京国民政府,形成两个中央。
“宁汉分裂”事件,开启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即有实力者可以另立中央。这个噩梦,从此纠缠国民党一生。
1930年,阎锡山在北平成立一个国民政府。
1931年,李宗仁、汪精卫等各方反蒋势力成立广州国民政府。
1933年,李济深、蔡廷锴在福建成立共和国。
随着抗战开始,所谓“兄弟阋于墙内,而外御其侮”,总该消停下来吧?
怎么可能。
1940年,汪精卫叛国投敌,成立伪南京政府。虽然自1927年以来,每次分裂都少不了他这位白面奶油小生的影子,但这次公然跨越做人底线,还是激起共愤,不久被刺杀重伤,四年后死于日本。
抗战都胜利了,是齐心搞建设的时候了吧?
不。继续。
1948年,随着国军战场失利,反蒋势力再次活跃,“桂系”逼蒋下野,李宗仁任代总统。
一般人有病都会静养,国民党却很奇怪,一旦病危,必有人从暗中跳出,捣腾一番。
就算江山丢了,也绝不收手。
蒋经国逝世后,李登辉先是大搞拆迁,把国民党整得奄奄一息,后又暗中扶植民进党崛起。
1993年,郁慕明竖起反李登辉大旗,宣布脱离国民党,成立新党。
2000年,被李登辉逼到死角的宋楚瑜,与国民党分道扬镳,另创亲民党。
随后,蓝营的连战、宋楚瑜内斗白热化。
9月,阴谋家李登辉被清除出党。
宋氏橙党一度回心转意,搭档连战大选,可是败于“两颗子弹”后,又遭马英九排挤。
此后每逢大选,就算明知必败,老宋也要上阵拉国民党下水。反正大家都别想活了。
2013年再出大事,党主席马英九宣布撤销“立法院长”王金平党籍,政争白热化。
荣誉主席连战随后力挺王金平,公开责备马“总统”“公报私仇”。
马英九对连战多次恩将仇报,两人素来不和。
2015年,王金平胜诉,又恢复党籍。
2015年10月,国民党忽然撤销洪秀柱“大选”资格,代之以党主席朱立伦。
2016年3月,洪秀柱从头再来,当选第15任国民党主席。
6月,一片“蓝色战袍”的人群中,王金平独自身穿白衬衫,坐在角落冷眼旁观。
呜呼!起至同盟会的红手印,终至王金平的白衬衫,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党对分裂的热爱,能像国民党这样从一而终。
这些纷繁缠绕的黑色纪录片,看似掺杂了许多的是非难分的个人恩怨,实际上都是一个党缺乏现代组织力量的必然结果。
没有现代组织力,号令效力就听天由命,国民党对成员的约束力就非常有限。
个人关系可以成为党内力量主线,实力派可以调动不得,人脉可以反过来制约国民党中央,一言不合,抬腿就走。
堂堂百年大党,只一个松散的弱联合。
廉颇老矣 尚能饭否
今天,国民党能重整山河吗?
可以说,国民党的最后一次机会,出现在2008年。彼时,历经李登辉重创后的“泛蓝”阵营,重新迎来生机。
带头大哥马英九,帅气清朗,雄姿英发,又懂得清廉自守,可谓集“蓝营”期待于一身,当他率领全岛人民直捣阿扁贪腐政权后,本有可能整合分裂力量,立地新生。
可是,历史又一次开了个大玩笑。
哈佛大学法学博士、优等生马英九,做学问也许是个好教授。
在亚洲政·治从业者中,也许是容颜最帅的。
可惜却没有领袖资质、“总统”能力。
马英九先生自恋胜过爱人,优柔寡断胜过眼光判断,气量狭隘胜过宽容大度,猜忌胜过信任,个人利益考量胜过时代格局。
在民进党的进攻下,马英九步步退让,听风就是雨,试图讨好对方绿营选民,却接连将手中城池一个个送出,直至山河破碎人凋零。
这个话题,有机会再单独展开。
穿过一个个历史的细节,不妨细细思量,如果孙中山、蒋介石都没有办法建立的组织力量,一个花木兰洪秀柱又如何能办到呢?
以连战、宋楚瑜、吴伯雄、马英九雄心壮志,都不能整合的阵营,小辣椒纵有报党之心、钢铁意志,又从哪生出回天之力呢?
这与什么政党的民主轮换无关。
如同宿命一般,从前历史没给国民党以时间,如今也不会再留给它多少光荫岁月了。
隐约可见枫叶飘落,霜染层林,最后一根大象的骨头,被一只老狐狸叼走了。
但愿只是呓语。
凭谁问
这是写得最辛苦的一篇笔记。
一个月来,翻阅十多本书,每个夜幕与日出,发呆与思索,撰写和修改,只为做到一件事:严肃一点,说话要尊重史实。
要以最诚的心,对得起那个时代,那些人。
国民党的奋斗、牺牲、不团结、分裂、离合、悲歌,就是一部中华民族的近代创业史,理应放在大历史进程里,安静观量。
它的故事,是三千年农业文明巨大惯性,与近现代工业文明迎面碰撞激起的巨浪。
它是老大帝国道术文化的尾声,是道德治国、概数治国、关系治国的最后一次延伸。
它所有戏剧般的宿命,都是为了迎接新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