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刚刚过去不久那段蹉跎的日子,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什么阴郁的痕迹。——何士光<<草青青>>
尽管我们的生命是这样的卑微和安分,我们的日子是这样的的贫困而苦辛,但在同志们倡导的那种革命事业面前,我们却仿佛与生俱来地有罪。打击是随时袭来的,有时象芒剌一样轻,有时象拉满了的弓弦一样紧....——何士光<<草青青>>
从笔街上走过,才能觉得两边的年深月久的瓦檐在向你压下来。那些临街、歪歪斜斜的窗棂和壁板,曾经按照规定而涂上一层红土,但早已被风雨的尘土模糊了,更显得沉重和黯淡。不断有墨黑的标语零零碎碎地贴上去,又总是有破碎的纸屑有剥落,瑟瑟索索的,让人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愁苦。-—何士光<<草青青>>
要不是我偶儿还抬起头来,看见桃花开了,或者李树结了又小又青的李子,就差不多以为日子不再流淌.....——何士光<<草青青>>
时日漫漫......挂在老柳树上的半截废钢管,在黎明的时分寂寞地敲响。我赶紧起来,到小河边去盥洗,顺便带回一盆清水。之后,屏住气息,和八九位同事一道坐下来,读老三篇,也读报纸和文件,时时检讨自己,小心翼翼地发言,寒气散开,淡淡的阳光照到门外的柳枝上,吃早饭的时候到了,低矮的厨房里依旧阴暗,地上沾湿着,屋里浮着柴草的青烟。那位作为零工请来的女人,总是牵挂着自己家里的事情,不能把一锅白菜煮好。——何士光<<草青青>>
同学们从乡间赶来了,要是天冷,他们会带来一只只竹灰笼,里面装着一些半燃不燃的柴草的灰烬,然后一整天都瑟索着,伏在那笼子上,我给他们念语录,或者一首诗:“革命红旗迎风杨,五洲四海齐欢唱。”他们大声地读着,把尾音读得长长的,悄悄在斜着眼睛看我,然后在钟声响起来的时候一阵风地跑掉,很快地散开了......那么好了,漫长的一个白天总算是过去了,我可以回到小屋里,想一想自己的心事,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晚上,如果刚好这个晚上不再召集政治学习,而小街也不再敲响锣鼓......——何士光<<草青青>>
我们那时仍然只是在说着别人留给我们的动人的言语,以慰我们凄然的行程,和真实的离别相比,实在是言不及义。-—何士光<<草青青>>
而最后的一次挥手被车窗划断之后,幼瑜就仿佛退隐到另一个人世上去了。那一个人世确实存在,但却象幻景一样缥缈;而在我存留着的这一个人世上,千呼万呼,也是唤不出幼瑜那样一个人来的.....——何士光<<草青青>>
故乡不过是生命之路的第一个大站口罢了,我是不怯惧离开它的:而我后来置身的乡间既然也有芸芸众生栖息,我也就没有理由不住下去。——何士光<<草青青>>
等着吧,等着就好了,年青人的那一点感情无非只能生出一点有限的快乐,用来度过春风沉醉的傍晚是充裕的,用来支撑日复一日的不平安的日子,却未必能够;等下去吧,到头来,如流的岁月就会洗涤旧迹,而新的叶芽也会在难堪的寂寞之中生长起来,最后刺穿那一点点情感的外壳。——何士光<<草青青>>
那时我和好些人一道,住在枞树林中间的一座破败的庙子里。我们由同志们管教着,放牛、打柴和种菜。这本来也是很好的,......但是,当然,实际的情形也不那么好。我总盼着晚上的到来,希望很快就夜深深。在黑沉沉的夜色的庇护下,眼前的一切都暂时可以得歇,我躺在牛栏顶上的干草堆里,又才在仿佛已经遥远的记忆里找到自己,感动自身的真实存在。——何士光<<草青青>>
这时候鸡叫了,远远近近的,在庙子近旁的人家的鸡埘里,一声接着一声,使正在到来的乡间的黎明显得寒冷而凄清。我听见那头黄牛在栏里嚼草,不时的喷着鼻鸣;林子里也有了动静,是鸟儿在扇动翅膀;小河那儿好象已经有人在担水。我突然觉得手臂麻木而冰凉,连忙挪动了一下身子,把手从枕上放下来,伸进被子去暖和一会。暖和一会吧,又一个漫长的白天跟着就要开始了......——何士光<<草青青>>
在纸上写下了好些热情的字句,就她来说,那是不能写得更热情了。——何士光<<草青青>>
但是当我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抬起头来,看到我们往日那么看重的爱情不过是一种选择,对自身的日子那么一点考虑,心里说不出的索然了。对了,我们不过是用那样多的真诚而纯洁的字眼谈到它,因此也就觉得自己是真诚纯洁的......——何士光<<草青青>>
她的明净和美丽使人很惊愕;而且你还明明感到她的心地一片善良,象白日清风一样,没有蒙受一丝尘......也许,更使人惊愕和感动的,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年青美丽,她穿着一件白底、带蓝色小圆点的上衣,一条草绿色的长裤和一双棕黄色的凉鞋,那么局促地坐地那儿,仿佛她丑陋,怯于让人窥视。这姑娘是谁呢?我惊异为什么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她。——何士光<<草青青>>
她的略略飘散的发丝,闪亮的眼睛,还有面庞柔和而清晰的侧影,究竟是凭借了什么力量,会显得这样的明媚而感人至深?要想清楚这一点是不容易的。你只能隐隐地想到生命的奥秘、力量和骄傲!——何士光<<草青青>>
生命的光辉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光辉!人世间的偏远何妨?如晦的风雨又何妨?只要它的足迹所到,无处不变得一片明亮!......这一点说来也蹊跷,三十年的岁月倥偬地过去了,我才在这青羊场第一次从小萍身上领会到。我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小萍来来去去,心里生出好些捉摸不定的、却是生动亲切的情绪,觉得青羊场的人生也并非是一片黯淡,疑心自己的心地过于狭窄,那实在是不应该、也犯不着的。每逢小萍从我的面前走过,我的心也净化了,净化得一如她的那种诚挚和明洁。——何士光<<草青青>>
我不知道生活为什么让我和小萍在这人世的一隅相逢。也许,追究这一点是没有必要的吧,这正是人世的日子!仿佛我不遇见小萍,也会遇见一些什么别的,虽然情形就不定大为两样,但归根结底都是生活的赐予。——何士光<<草青青>>
渐渐的,那种时时袭来的,又亲切又忧伤的情绪爬上了我的心头,扩散开来,我把书本放在桌上,让眼光漫无目的地从门那儿望出去,......那是空无一人的收割以后被犁开的水田,林木疏落的近山和远山,都不声不响地沐浴在澄清的阳光里;田埂上有一棵杉树立着,孤独地被阳光照得透亮。——何士光<<草青青>>
我默然了。一个善良而深情的少女的心,就象一面边一个锈点也没有的明镜,不依靠分析,也不借助推理,就能照见一个人的心灵。而这一种照见,不是为了探索,也不怀别的目的,只因为她有一颗纯洁的心,好比一颗星就有一颗星的星光....——何士光<<草青青>>
回到屋里,一眼看见我那黑褐色、不胜陈旧的壁板,我不禁有些疑惑:难道小萍真的来过这里?......我那间灰暗的屋子,是差不多没有人、而我也以为不会再有人来的!......但是真的有人来过了,刚才,小萍就坐在这张凳上;这儿恍然还有她年轻的容颜,存留着她的铃兰一般的芬芳;她确实是从这人世上走来的,从那一株没有叶片也没有花的桃树下走过来......——何士光<<草青青>>
只是,显然的,也不象原来那样年轻了,时间毕竟过去了许多,而且又是这样过去的,真叫人有宛若隔世之感。
两分钟后,连汽车隆隆的声音也不复再有。小街上的一只狗,黑色的,眼眶那儿却是一团白色,曾追逐那辆车,现在也安祥地在一处檐下卧好了,伸长前爪,蜷缩着后足,神情倦慵,仿佛从来不曾有什么事情发生。——何士光<<草青青>>
我没有想到谈话一下子会变得这样尖锐,十分的不安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来,……——何士光<<草青青>>
夜是寒冷而漆黑的。隔着一坝水田,对面的山坡上,有一些小小的,摇曳着的灯光。那是烛光,三点五点地连成行,在谁家的土坟前焕燃着。这是不允许的,但有人还是悄悄地在给新年前去世的长辈献上了,在深厚的夜色里显得那样无声而微茫,使人想起人的短暂而又悠长的日子。——何士光<<草青青>>
这时,人的心思象朝雾一样散漫,又象暮云一样凝重。——何士光<<草青青>>
所谓欺骗,并非只是对过去而言;隐瞒过去的真相,当然是一种欺骗;隐瞒将来的真相呢?用虚幻的图象来遮掩人们现时的眼目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则是一种更大的欺骗!——何士光<<草青青>>
夕阳中窄窄的街市静静地伫立,任岁月穿过那些古旧的街巷流逝,而沉思着一声不响。——何士光<<草青青>>
隔了不多久,我们的日子又要把人们搅动起来,相互苦苦地挞伐一阵,待到尘埃落定,如果还能幸存,再用绷带包扎起来继续相处……——何士光<<草青青>>
我找到一张方凳,在一张课桌前坐下,对着一只象蜘蛛一样悬挂着的、发着泛泛黄色光线的电灯。我不能指望我的检查会深刻。对于那些应该不满的东西,除了不满而外,又还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不应该满意我们不能满意的东西,即便我们不能说出来。——何士光<<草青青>>
在镇头的土坡上,我回望了一次青羊场,浅浅的一片瓦檐是那样的岑寂。我的前面呢,则是一条蜿蜒在小丘中间的大路,一眼望去见不到一个人影;两旁此起彼伏的、长着枞树的小丘,波浪一样地,无声地推延到看不见的远方;许多白亮的云,从清早起就拖着长长的日影,一朵延着一朵的踪迹,不住地浮过去;一切仿佛沉浸在深水里似的,使人的心思也象那些阴影一样自生自灭,禁不住的激动,又一阵阵悲怆!——何士光<<草青青>>
我离开了那个窗口。前面,一个男人正倚着树干抽烟,旁边堆放着好几只麻袋,还有一只提篮。另一个男人用草帽遮着脸,半躺在树根上睡觉。一只蝉“嚓嚓”地鸣叫起来……——何士光<<草青青>>
在隆隆的响声中,无边的夜色压下来。经边一阵紧张的拚搏以后,人们在各自的位置上暂时地相安了,一个个疲乏地默守着,睡意朦胧。车厢里昏黄的灯光照亮,乐曲飘飘忽忽地播送。列车在雨雾中急行慢行,仿佛把一个庞大的夜晚,把我们置身过的尘世,把那一尘世上的荣辱,都远远地抛在身后;眼前的车厢虽然闷热和杂乱,却仿佛温馨而安详,在庇护着我们,携带我们向一个神秘的世界,使人心里一阵阵忘情。——何士光<<草青青>>
夜,还不深,城市象一个睡了却还没有入睡的人,浸在由昏黄的光线织成的网罩中。人们无声而匆匆地赶往那里去。偶尔有一两处店辅还没有关上,还有大量的光亮射出来,之外的街面便满是暗影了。——何士光<<草青青>>
小萍不说话,只是走得离我更近些,投给我温柔的眼色。小城的夜和灯,都是梦一样迷蒙、谜一样飘忽,又都是收在小萍的青春的光辉之中而再映衬出来,就尽洗其惨然的颜色,剩下一片柔情抚慰着人的心。——何士光<<草青青>>
待了一个星期,小萍的信还是没有来。我不怀疑小萍,她一定会写信的;但我见不到她的信的理由,我却一下子找出了好多。——何士光<<草青青>>
依旧是晨光喜微之中,我掮好一卷被褥,拎着一只箱子,踏上了那条从青羊场伸出来、又蜿蜒着伸向远方的石子路。夜晚落过一点小雨,大路和田野微微沾湿着,长满细草的田埂,倚着树干迭起来的谷草堆,还有遮掩着人家的、一动不动的杉树林。都是那样的清新,静默和凝重。记得,我最后一次在铁路与公路叉口那儿见到小萍的时候,曾经想过:要是我和小萍终久再也不能相见,怎么办呢?那天,我一步一步朝前走的时候,才深深地明白了:虽然我再也不能见到小萍,但小萍却不曾离开我,她正和我一道往前走,在我的心中,在我的身旁;而且将永远在我的心中和身旁,从此我不再是单独的一个人了,至少我将不再只是用一个人的眼光来面对人世,而是和着小萍的眼睛一道,怀着一种深爱来看待日子……——何士光<<草青青>>
她的衣着有一点改变了,围着一条鹅黄的纱巾,穿着一件黑色的厚呢大衣,长裤和皮鞋也很新。这一切对于她来说,是显得过于庄重了一点,不象是她自己的选择,而象旁人殷勤而执意地替她装扮起来的。——何士光<<草青青>>
我倚着车窗,再也没有再动了。我的心里的一阕旋律在展开,起始是隐隐的,跟着就变得庞大,艰难地交错、综合、回旋,待到饱和之后,就渐渐地透出庄严和清明,就象深秋的晨雾在朝阳中弥漫,经过屯田相搏之后,雾岚开始淡泊,第一缕阳光照到人们的额上来了。我对自己说,不,不要……——何士光<<草青青>>
马达轰响起来了,那时我的喉头一阵发干。我看见那一辆车晃荡着,——它是载着小萍啊!——小心地驶过一处水洼,溅起好些泥浆,后来就振作起来,喷出一阵油烟,坦然地转上了大路……——何士光<<草青青>>
……啊,难受吗?那时候,还真叫人难受到沉不住气。但是,在和小萍分开的两年多的日日夜夜里,在我一次又一次地思念她的时候,我早已渐渐地想到了一点什么。爱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不就是发生在人们心中的一种美好而深刻的情愫,它的归宿之地,终了不是得在人们心中?它从来不曾只是向人们允诺轻柔和快乐,也不曾允诺每一个人到头来都一样,都终成眷属、白头偕老——真要是这样,它实在是太有限了,未必能引得古往今来的人们一再赞颂和向往!不,它更本质的使命,是牵引善良的人们相互靠近,彼此用一种更健全的情怀来看待人我并不拒绝生活对我的赐予,如果生活还将赐予我的话,我也不拒绝人们的好意,愿意尽自己的力量去努力。我只是想:被人们那样向往的爱情,生活已经赐予我过了;尽管是一段苦难的日子,留给我们的也并非全是黯淡的东西……和人的日子,相信人和人的一切不会在苦难中泯灭,使人们生活得更有信心,步子更坚实……——何士光<<草青青>>
我并不拒绝生活对我的赐予,如果生活还将赐予我的话,我也不拒绝人们的好意,愿意尽自己的力量去努力。我只是想:被人们那样向往的爱情,生活已经赐予我过了;尽管是一段苦难的日子,留给我们的也并非全是黯淡的东西……——何士光《草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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