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黑泉)

作者: e4b685b8fdc5 | 来源:发表于2018-03-02 01:36 被阅读30次

    短篇小说(黑泉)

    《黑泉》

    1.

    高舒桐从街角转过来时,搭上了一辆蓝色汽车,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那黄色的小牌已经被摘下了,可在这样一个正常人的世界里,他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众目睽睽下行窃。51路汽车同五年前有了很大不同,从前这趟车通常是由一个大胡子的圆眼睛男人来开,上车投币时,他总要用那种瞪得如一记耳光的眼睛盯着每个投票人的手指,如果有人故意拿一块去当做两块,他会突然冷不丁大喝一声:“呔,下去,当老子瞎吗?”投票人会被那洪钟一样的声音吓得后背不由自主一抖,继而自觉退出车厢。现在坐在那里的竟然是一个看上去只有25、26岁的女青年,脑勺后挽着鸡蛋大小的发髻,唇红齿白,蓝色条纹衬衣,一种职场白领的清新感。高舒桐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到脚下,用脚往里面踢了踢,抓稳了扶手,汽车都装了空调,即使在这冰天雪地的季节里,车里还是暖如阳春。

    “师傅,麻烦您把袋子拎起来,小心被其他人给踩到,您的贵重物品。”高舒桐有点不相信似得,左右旋转自己脖颈,看了一圈,他扫到驾驶员位置时,女青年在反光镜里瞅了他一眼,他才确定就是她提的醒儿。

    应该发出什么声音,如果点头哈腰说谢谢,好像有点儿过头,但就这么战俘似得戳在那里又有点儿僵硬。高舒桐等了半晌,终于发出了声音。“是。”

    高舒桐将脑袋扭向了窗外,夜色已近,挂满彩灯的树枝,看得人眼花缭乱。

    街道虽然被装扮得花枝招展,寥若星辰的行人却似乎向这种视觉繁华宣告着一种势不两立的决绝。漫漫长街一览无余通向了黑暗的宇宙深处。下了车,高舒桐感觉自己如同刚从母亲子宫摘下来的婴儿,被绝尘而去的汽车弃置在一片昏黄在灯光下面,有些无助,面对陌生的灯火和无边无际的黑夜,高舒桐想哭出声来,那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竟然转变为一种婴儿般的情绪。冷气迎面而来,风似刀割。高舒桐搓了搓手指,热量在递增的同时也在递减,手指越搓越冷,他只得将长满茧子的手掌连带胳膊一起填进腋窝里面去。记得从前,这里是一个直逼云霄的电线杆,少年时候的高舒桐喜欢和牙子们在电线杆上一较高下。以至于他成年以后经过这电线杆时似乎依然能闻得到那种浇灌在水泥上面热烘烘的尿骚味儿。现在那根浇灌着童年记忆的电线杆早已经不知何去何从,这里换上了一个“桂林米粉”的早餐站点,是一个崭新的橘黄色正方体。现在的蓝合小镇这种便民站点倒是有很多,不像以前,买根油条要走个数把里路才行。

    镇子的变化有些大,进入以后,高舒桐就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五年前那种闭着眼都知道怎么走的自信感几乎完全丧失了。他先穿过东边的小桥,桥下河流映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许多年前,他们总喜欢把成堆的垃圾倒入这里,久而久之,映照蓝天白云的小河就成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存放站。甚至,有一次,阿飞和高舒桐站在桥边往水里撒尿的时候,亲眼看到一只白得闪闪发亮的猪被几个大汉沉下了河中。现在不仅小河边上安装了护栏,沙滩和藏污纳垢的草地也被平整匀称的大理石地板取代。再靠近马路,就出现了一道绿化带。一个风沙扑面的蓝合小镇短短几年就变成了干净明亮的小城。高舒桐尽情观看这些变化,就仿佛遇到了自己的小学同学,从前她是那样的灰头土脸,他还和其他淘气的男生揪过她的小辫子,可如今她转眼竟然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叫他连上前说句话都觉得惭愧,何况去握手。

    经过广场的喷泉时,高舒桐在建筑物玻璃镜子下面窥视了一眼自己的脸,球形的玻璃面将他照成了一个脑袋硕大,样子猥琐的类人猿,这是一张熏肉脸,看上去已被烤干水分,两眼浑浊如被倒多了泔水的河。丹雅还会认出自己吗?丹雅是高舒桐的妻子。虽然五年前自己也是年介40,但那时对年龄这东西也没有刀割绳索似的清晰感受,现在给在里边儿这么一晃,是真真感觉到老了。

    步行街快到头时,高舒桐看到了一家手表店,他走了进去。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两千块钱,店员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嘴角长着一颗痣,出来看了高舒桐一眼后,手指往左边一指“这边价位在800—1000,这边是万元以上,中间的都是5000左右”一边对着镜子摸口红。留下高舒桐在柜台边上,隔着玻璃望着那些摆放得错落有致的手表,柜子里的手表各式各样的款型都有,丹雅应该是喜欢椭圆形,最好是带表链,这款估计也时新些。“就这个吧!”高舒桐往里面指了指,手伸进上衣口袋开始掏钱。“这个1800!”姑娘望着高舒桐,却并没有将手伸进柜台的意思。“那你刚才说的……”“刚才只是报个大概的数字而已,具体的价格也是有差别的,再说了,这种奢侈品,谁还会在意差个一百两百的?”

    要是给进去前的脾气,高舒桐可真会一巴掌把这玻璃柜给拍碎。顿了顿,眼神柔和下来以后,高舒桐说“把这块给我包好。”他本来是想预留一部分钱给家里也买点别的东西,现在看来也没有多余的钱了,不过其他的款式丹雅不会喜欢的,就这款椭圆形的玫瑰金色看上去还算精致些。在女店员包手表的间隙,高舒桐的目光定在了另一款手表上,那是一块闪着月光蓝色的石英手表,手表被放在展示台上,缓缓旋转着,也许是灯光的效果,也许是手表本身与众不同的气质,它静静地散发着一种简单又奢华的气息,高舒桐收回了目光,那可是“万元以上”,先拿着这块吧,以后有钱了一定给丹雅买一个像样的。

    2.

    “是桐子吗?”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高舒桐转过身。

    那人远看像只站立着的熊,伛偻着背,走近了又说“真是桐子吆,好些年没看到你了,看来我这老眼还没瞎。”

    高舒桐先是一怔,没想到才五年,李阿嬷已经驮了背,满头白发。

    他感到一股热泪涌上喉咙,李阿嬷手里还握着她那杆据说是清朝某代皇帝的侍女用过的烟枪,她的烟枪里面盛的是一些用手捏碎的大片烟叶,就是这个眨巴着眼睛的小老太婆,帮着高舒桐救过他的丫头凤灵。

    那一年,是凤灵丫头的本命年,也是天花年,镇上的小孩无一例外,凤灵的天花出到腰迹时就再没有出,孩子开始发烧,喘息不止,镇上妙手回春的老医生揭开被子看了看满脸红疹子的凤灵,那一声叹息从凤灵的枕边一直落到大门外。丹雅早就哭得变了人形。刚巧李阿嬷经过家里,摸了摸风灵的手,将寸步不离不离的老烟锅扔在凤灵枕边。

    冬日的蓝合镇,大雪给土地和建筑物盖上了一层白布,天色似哑巴口中吐出的言语一般混沌不清。李阿嬷用手在雪里掏,膝盖的补丁和里面那些发黑的棉花已经湿透,并且结了冰块。她终于掏出了一个泥块,哆嗦着懂冻得发紫的嘴唇说:“快!用水洗淖干净,给凤灵喝了。”高舒桐捧着这块泥巴奔向家中。

    高舒桐后来才得知,李阿嬷挖的是红柳根。根据老人的经验,红柳根有治天花的神奇功效。凤灵在被窝里面裹到第二天,出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汗,水中淘洗过的小鸭子一样,第二天开始进食。

    “李阿嬷,你这是上哪儿去啊!?”高舒桐忙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鲜橙,李阿嬷说:“你们家那块已经被征收了吆,你这些年不着家,都去了哪里呢,牙子。”高舒桐仰起脖子,把一股滚烫的眼泪咽进胃里,他似乎听到眼泪漫流在胃壁上的声音。

    高舒桐从李阿嬷那里得知自己家的几片砖瓦不仅被征收了,还分了两套楼房给家里。可他却没有那种喜极而泣的感受。也许是时隔已久,又或者是他突然之间便看开了什么似得。

    高舒桐终于找到了盛世雅苑一单元402房间,听李阿嬷说202里面住的就是他儿子高小明,他经过了202,但是没有进入,还是拐上了4楼。按了门铃以后,他靠在墙上。防盗门外还有一层铁栏,凭着直觉,他知道猫眼里面有双女人的眼睛,而且她端详了几秒才打开门。这几秒有点针入脑门的错觉,使高舒桐从身体疲惫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妻子在铁门后面拉开了扶手,这种见面竟然像高舒桐本该就这个点回到这个家一样自然而然,可这种自然使他觉得非常怪异,同他想象的相见场景差别甚大。丹雅推开鞋柜,从里面拉出一双男士蓝色拖鞋。这种拖鞋,是那种只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一字拖,高舒桐穿着实在很是别扭。他索性还是穿着刚进门时被妻子拿出去搁在门口的军绿色球鞋,这是在里面劳改时候经常穿的鞋子,质量还可以。妻子在饮水机上面给他倒水,看见高舒桐把自己刚放在门外的鞋子又拿进来还穿在脚上,也没说什么。

    她裹上围裙,“我给你做点吃的吧,你先坐着。”

    高舒桐便像个来客一样坐在沙发上,双手插在两腿之间。电视的声音很大,播放的还是春节联欢晚会,几个郎才女貌的主持人并排站着,声情并茂地朗诵着新年贺词。所有观众沉浸在一股欢天喜地的节日喜庆中,除了坐在电视机前面的高舒桐。他以一个局外人的冷静观看着这场气氛热烈的节目。房间的陈设和以前自家平房的陈设毫无联系,那种熟悉的味道变得冰凉。玻璃窗上面贴着一对“喜”字,听说儿子已经结婚了,结婚了好啊!当时,要不是为了儿子结婚有套婚房倒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了。可喜,虽然自己遭遇了牢狱之灾,但他们娘儿还是有了栖身之所。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户”!

    丹雅的样子几乎没变,唯一变了的是她的着装和发型。离开蓝合镇那一年,家里只有一间大的砖瓦房,一家四口都挤在那间小屋子里,那时的丹雅起早贪黑,时常围着红色毛巾,毛巾时不时被她用来擦汗。凭着男人的直觉,高舒桐觉得家里的味道虽然很陌生了,可是妻子的味道还在。丹雅不再忙前忙后,而是坐下来。她在做一个十字绣,是王羲之的《兰亭序》。

    “做这个干甚?”高舒桐觉得有必要和妻子取得对话的主动权。

    “挂在墙上做装饰啊!你看我们这屋子,你不喜欢吗?”说起屋子,丹雅的眼神顿时就变得明亮了。她那种不由自主的反应倒让高舒桐有一点儿失落。同时,高舒桐对这个答案也并非怀着什么非分之想,不过要是早几年,丹雅不会这样回答,她一定会说:“这不,宏图学费还没有着落呢?你那件毛衣凤灵丫头已经不肯再穿啦……”

    高舒桐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怪异了,劳改期间,政治思想课天天背到必须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这都多少年了,自己怎么就没有学会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丹雅的变化?

    “哦,这个还挺好看的,这是什么字呢?”

    “你需要买两件新衣服。”丹雅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从另一处说起。高舒桐不知道这种对话之间的裂缝究竟在哪里,但是他就是觉得和妻子之间有一道鸿沟。怎么能没有呢,毕竟只身在外这么多年了。

    “吃口橘子。”高舒桐从丹雅手里接过橘子的时候,一眼瞟到了丹雅胳膊腕儿上的手表,如果不是在店里看过这块表,原本也没什么。

    高舒桐蹲下身,将给丹雅买的飞亚达手表放进了茶几下面。丹雅还在那认真地剥橘子。她那一排指甲被染得姹紫嫣红。过去常常包在头巾里面的辫子也被剪掉了,头发在明亮的灯光里闪着酒红的色泽,看得出新焗油不久。低下头飞针走线的丹雅有了一种妩媚的风情。这和从前认识的妻子是大相径庭的。高舒桐在这种妩媚中竟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局促。

    3.

    下楼时,一个低头玩手机的姑娘撞在了高舒桐的身上,他停下来,结果发现正好停在了儿子的门前,202。撞了人的姑娘抬起头来看到高舒桐,嘴微微张了张。高舒桐也有点惊讶,他正打算去看看儿子。回来两三天了,不知道是儿子故意躲着他还是真的太忙了。竟然始终没有上楼找他。

    “你去我家?”姑娘问路似得指着自己家门。

    “我找高远山!”

    “高远山不在!您改天再来吧。”说着姑娘已经闪进门内。半掩着门,高舒桐被搁在门外,像是去局长家送礼的大学毕业生。他站着搓了搓手,说了句连自己都诧异的话:“我可以进去坐着等他。”高舒桐是真的有点儿想见儿子。他委婉的请求遭到了拒绝。砰一声,铁门关上的声音在闭塞的楼道里发出巨大回音。高舒桐好像被打了重重一记耳光,猫眼在眼前旋转,越来越近,猫眼渐渐变成了一个人的瞳孔,他被吸了进去,那是洗衣机发出了轰隆声,他成了被搅拌的衣物,正在遭受淘洗, 瞳孔是急速旋转的光碟。靡靡之音变成了黑夜里的哭声……哦,她应该就是远山媳妇,她还不知道叫他一声“爸”。因为远山结婚的那一年他刚进去不久。

    他在步履沉重中走向了广场。虽然对这个地方的狂欢感到格格不入。可高舒桐还是没有控制住脚步。

    广场的小吃摊热闹非凡,旁边除了喝酒划拳的人,还有一群人在跳舞,音乐喷泉的水流声中穿插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女人们扭动着身体,随着音乐做蛇舞状。女人和男人连接在一起的身体在灯火里像极了一些被微风吹动的纸人。高舒桐透过一个个纸人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丹雅。

    她的腰正在被一个男人的手扶着,穿着小高跟的丹雅身材娇小玲珑,在那男人身形高大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可爱,她不断甩动着臀部,好像那不过是一把贵族妇人用来装饰服饰的扇子,而那男人也不断扭动肩膀配合着丹雅。他们倒像是一对戏水鸳鸯,尽情在人群海洋中欢乐。高舒桐觉得憋闷,被眼前的人群给堵着,他突然没有看住丹雅去了那个方向。一阵又一阵劲爆的DJ音乐刷过来,高舒桐如同被扔进了一张剧烈抖动的网,虽然知道如果再不奋力一搏,命运就要这么结束了。于是它奋力一跳,再一跳。他到底还是落入了这个疏而不漏的大网中。

    突然有人拍了拍高舒桐的肩膀。“老高,我说是老高吧!”那个鼻孔粗大的男人手掌在高舒桐的身体上拍动着。可能是这几年有点儿营养不良,竟然感到被拍得腿根子有点儿软。“你是?”“老高,你不会连我都不记得了吧”“你是赵团结?”“哎呀,贵人多忘事。瞧瞧,连我都不认识了。”旁边还有几个人一起打哈哈,那几个人看上去也很面熟,就是有点儿想不起名字来。

    “走,哥儿几个喝几口。”赵团结吆喝着,高舒桐不太情愿去,但是被背后几个人推推搡搡就不知怎么地跟着赵团结的脚步去了。

    酒喝到一半,烤肉签遍地开花。赵团结露出微醉的嘴脸。虽然赵团结也是和高舒桐一起浇灌过村头电线杆的人,但是自从高舒桐的弟弟从赵团结去城里的货车上翻下来被压断胳膊以后,两人的关系就冰冻三尺了。

    “我给你说啊,老高,你这人眼光还是不错。”赵团结眯缝着眼。他那张脸还是那么丑,一双眼睛一挤,简直就是缝在脸上的一道线。

    “这话是啥意思?”

    “你看我们,8口人,跟李万平干耗了半年,也就给了一套房,还是顶楼毛坯,刚住进去一个月不久,墙体开裂。好!墙缝里边能塞进去一只金毛狗。”

    赵团结又呷了一口。舌头慢悠悠地在嘴角轮回转动。手时不时摸一把下巴。

    “你娶了一个好婆娘啊!老高,就算你在外面拼了这半把老命,也不过……”说到这里赵团结突然住了嘴。脖子一仰,喉结咕噜咕噜抖动着,高舒桐仿佛看到了酒进入赵团结嗓门、食道、擦着胃壁流下去再从尿道喷射出来的全过程。

    喝完酒回家的路上,高舒桐这才知道丹雅是跟书记李万平搞在一起了。

    4.

    高舒桐想起那件事的时候,他来广宁煤场已经数月有余,煤场露天的部分是一个大池子,形状像一口陈年老锅,底部有数十个洞,通过这些洞都可以进入煤窑。说是煤窑,其实就是一口平行于地面的井。脖子粗点的人都未必能转得过脑袋,所以为了方便拉煤,便专门造了袖珍版的手推车。在井里的人到了门口必须把身体弯成c状才能出来,煤块一般用碎石机器打碎运出来。高舒桐对这个洞口的设计感到恶心极了。来自于工作环境的焦躁在遇到一个叫乐天的小伙子以后竟然得到了有效缓解。那小子仿佛暖春季节的向阳花一样,每天工作时都笑容灿烂,喜欢讲一些口味适合工人们的黄段子,大家笑得前俯后仰的时候,他却突然正经起来红着脸,双眼凝视着黑漆漆的煤块。乐天睡觉前会趴在宿舍铁架的小桌子上用钢笔字给他老婆写信。他说他老婆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读书时在一起,他用遒劲有力的钢笔字体和热情如火的情书打动了她的心。即便她已经为他生下两个孩子,也经历了油盐琐碎,但是只要离开她,他就开始写信给她。

    “你杂么不把他们都接到这边来呢?”

    “干完今年就回去了,攒够钱好带着七七去儿童医院做手术。”说起孩子,他便像回忆过去似得仰着头。高舒桐听说过,孩子生下来一只耳朵就失聪,听说是他母亲怀孕时过量使用抗生素的缘故。

    “高叔,你又干嘛来这种地方。”

    “也是为了这个啊!唉……”高舒桐不愿意多说,说了就感觉气长、精神短。儿子也三十出头了,还是大学毕业生,那像人家的娃,已经开始养家糊口。

    三个月的样子,高舒桐开始咳嗽。胸部塞了团棉花一样,呼吸滞塞,一口气吸上来,呼吸道千刀万剐烈火焚烧般疼痛难忍,每天从鼻子里洗出一堆黑色固状物已经是常态,他们都知道煤灰吸多了就是这样,所以也习以为常。令高舒桐感到暖心窝子的是,乐天给他买了一打防尘口罩。

    “高叔,上了年纪,吸了粉尘就不舒服,以后还是带着口罩干活吧!”乐天笑嘻嘻地取出口罩,给高舒桐演示使用方法。

    “多谢,多谢!”按照家乡的习惯,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是不对晚辈说“谢”字的,给烟抽或者拍肩膀也是表达的方式一种。但是高舒桐还是忍不住给这个小他一轮的年轻娃儿说出了这个礼貌用语。

    五个月过去了,儿子和女人并没有给高舒桐打过电话,他逐渐有些失落——下楼时猛然间踩空台阶一般的失落,它猛烈地锤击着高舒桐的内心。乐天每天晚上洗漱完毕总要写信,这更给高舒桐一种活在人间,孤家寡人的感觉。

    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在灯光下书写文字的年轻人有一天会成为高舒桐记忆中的永恒炸弹。

    砰一声,炸开他的脑壳,炸开他饱经沧桑的内心,炸开他对人生的失望之堤,无助和恐惧如滔滔江水翻滚着淹没他生活在人世的善良和信念。

    按照常理,外面的铲车是不可能和矿井里面的人扯上关系,但乐天偏偏成了这个例外。过度疲惫的乐天干完活出了矿井便顺势躺在铲车下面小眯。他原打算睡一会,高舒桐出来他们再一同去宿舍,然后洗漱,给小白龙写完信,再上床睡觉,谁知这个打算竟然永远也没有机会去完成。其实,平日里,铲车也是被禁止停在矿井的出口。那晚上铲车司机和矿长去喝酒,折腾了半天找不到停车的地点,便马马虎虎停在了出口的空地上。铲车司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只是一次大意,便会闹出人命来。那些天天喝酒的人要是给出了这种事,倒也认了,但他做了半辈子好人,从不喝酒赌博做坏事,就这次小喝几口,临了竟然还摊上了一条人命。矿长说好只小酌几杯,至于什么时候喝得不省人事,什么时候把铲车开过了乐天的身体,他真的毫不知情。

    如果仔细回忆,好像迷迷糊糊是感到铲车身子倾斜了一下,但是这矿坑地面本来就坑坑洼洼,车子左摇右晃很难引起醉酒中的司机注意。说起来,他还挺喜欢乐天那小伙子。要是真给碾死人,为什么不是矿长那个老黄牙呢?却偏偏是乐天。他开着铲车往做工的地方去了,第二天早晨酒醒后发现车轮上有血迹。也是这时,高舒桐带着一队人马奔着司机来了。遭到高舒桐的拳头袭击,司机没有还手,他知道出了大事!如果暴打能够解决什么,他愿意给老高打断两条腿。

    笑着活的乐天死去的样子却狰狞极了,乐天的模样陌生得使眼前这批人无法确信是否他本人。嘴角和耳孔里大量凝结的血团儿。像受了极度惊吓那样长着嘴,舌头从嘴角里伸出来,僵硬又挺直地停留在时间和空间之间的节点上,显得有点超乎想象的长。

    高舒桐跪在地面给乐天擦伤。人的身体究竟有多少血,谁也说不清。如果人死的时候会把所有身体的血液浇在泥土里,那片泥土可以种植出500亩绚烂之极的罂粟花。乐天啊,你好走!高舒桐默默对着留下大片血渍的地面说。

    四月的清明节,天空飘起了莫名是雪片,五点的样子,高舒桐加入了护送灵车归去的队伍。

    究竟是什么伤害了高舒桐,他不好说,总之,乐天的死使他觉得生命从头到尾闷。头发塞在胃里的杂乱,棉花堵着喉咙的闷。高舒桐准备结了7月的工资就回家。不干了!高远山还没娶媳妇,怎么办?亲家母开口闭口就是房和车,好像没房没车就是裸奔了。可不是吗?没房子去提亲那就是耍流氓,会被亲家母赶出门,把馊水泼大街。

    高舒桐咬着牙干到年底,发工资那几天他一直觉得如释重负前的最后一抹沉重压着它,但他能够抗拒。就是这种希望消耗着他的身体,那只小虫子渐渐噬着他的心脏,他祈求快点过去,他可以一把捏死它,让它死无全尸。

    “最近风声很不好!”吃饭时老罗特意夹了一块红烧肉给高舒桐。

    “什么事?”高舒桐的嘴巴张在空气里面,老大,看得到嗓眼那块粉红的肉。

    “你就一点都没听说?”老罗把塞往口中的肉又原路放回了碗里。

    “直说!”

    “矿长带着我们的钱跑路了啊!工资26号就拨到那个老黄牙账上了。你这几天看见老家伙了?”

    高舒桐有点急了。他蹬上军用绿色球鞋,一路奔向项目主任的屋子。门大开着,没人。高舒桐心里一沉,如同饲养员半夜醒来,突然发现忘记关那头狗熊的笼子。天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5.

    像绑架这种事,高舒桐是打死也做不出来的。何况绑了人还用钢筋打断别人的腿,更非高舒桐的术业专攻了,不过有一种悖谬:门外户做起某一种行业来比专业户更彻底更纯粹,比如医生突然成为作家。他也一直把自己划分在良民的队伍中,从不僭越那条线。有底线的人活得很有安全感,他知道只要不超越底线,一切都会有条不紊继续进行。只有在底线的边缘来回摩擦才会使他们陷入慌乱。

    但是,高舒桐绑了大黄牙。大黄牙不打自招地将给乐天的赔偿金扣除8万块钱的事竟然一并说了出来。不说这件事,高舒桐绑架大黄牙顶多就是个普通的绑架案,故意伤害罪也不会那么能够轻易地盖棺定论,索要债款不成,无计可施,情势所迫嘛,可是说出了乐天的事,高舒桐崩塌了,他以一个滑坡山体的姿势毁灭了矿长大黄牙。

    大黄牙,算你倒霉!高舒桐找了块钢筋棒子抽了大黄牙一下。

    万万没想到这母狗养的发出死了娘一般的惨叫。

    高舒桐又试探性抽了一棒。

    他发现,长着肉身的大黄牙腿是橡胶做的一般,打在上面有种迟钝感。这种迟钝感刺激着他。高舒桐想,吸的粉尘是不是这家伙故意排放在空气里面的,乐天的死是不是他故意一手谋划的,就为了中间扣走部分赔偿金,去年那个被煤块砸死的老大娘的赔偿金他是不是也得了利益……,高舒桐发现长久以来,所谓的大黄牙其实就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杀人狂。要是睡在轮子下面的是自己,那今日的情形可想而知!武松打虎、为民除害。高舒桐又抡起胳膊抽了一棒子。

    “这一棒子是为乐天而抽!”一阵比前两次更加惨绝人寰的叫声,就是这种卵被割走的叫声。让你黑心窝子!

    高舒桐让大黄牙再叫,继续叫,加油叫。看这个鬼也不会来的废旧轮胎厂会不会出来几个警察救你?大黄牙惨叫中伴随着哀求,现在他不但哀求还谩骂。

    6.

    镜子里的高舒桐端详着镜子外面的高舒桐。他觉着自己有一双山羊的眼睛。他那天见到儿子了……

    奇怪的是,儿子没有叫他“爸”。他什么也没叫,只简单说了句“你回来了”。卖手表的女柜员竟然是我高舒桐的儿媳妇,她也没有叫一声“爸”,妻子没有像走的时候老夫老妻地叫他“掌柜的”,他们现在统一了对高舒桐的称呼“你”,“你”是“爸”,是“丈夫”,可是“你”也可能什么都不是,他们是不是私下商量好了要给他“你”这个称呼。高舒桐从来没有这么较真过,他开始觉得人在失去时才会真正在意某些事情。

    打麻将时候他们三个人凑成一桌,发现人数不够,但是也不会叫一声陷进沙发里的高舒桐。又换成牌局,关上门后,这三个人欢声笑语,有时候女儿凤灵也会加入他们。但是没有人加入高舒桐。

    高舒桐成了家里闲置的稻草人,成了旧时王谢堂前燕。

    他们倒是说些话,比如说他低能,没有在煤场挣到钱也可以,或者说远山想不想要个孩子,哪怕说说和丹雅跳舞的男人是什么来历也好。高舒桐问他们是什么意思。嘴巴被炮打了么?

    儿子没说话,女儿没说话,妻子在做那件下个世纪也做不完的十字绣。

    高舒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们。他第一次想到了“用沉默杀人”这句话。

    “这些年没有你,我们已经习惯了。现在有你,我们反倒很不习惯。”

    “那我怎么做,咱们可以像正常的一家人?”

    “你不需要做什么。或者,我有个比较合理的建议。”

    “什么?”

    “不是还有个车库吗?装修得很好,你可以住哪里?卫生间和厨房都有,上下楼又方便,您觉得怎样?”说完话,儿子开始用那种爱上一个姑娘的眼神看着高舒桐。

    “就这么简单?”高舒桐反问道,他自然不相信那冰山一样的东西就这样可以消失于无形。

    高舒桐到车库以后再去402楼上找妻子就发现妻子开始有了笑容。虽然他感觉那种笑容不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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