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兄弟姐妹共有八人,其中四人在大陆,另外同父异母的四人在台湾。他们是我的姑妈、叔叔和姑姑,而今都是“八零后”的古稀之人了。我的这些亲人们,有的渐渐地疏离了,有的活着活着厌倦了,有的活在往昔的记忆中......
~01~疏离
他们兄弟姐妹四人中,我曾经喝过她的奶水,那人是我的姑姑。
我出生之后的第一口乳汁来自于我的姑姑。母亲生下我之后,没有奶水,恰好我姑姑也在哺乳期内,便将我与她女儿一同喂奶。而据我奶奶说,重男轻女的姑姑,总是先喂我之后再让她的女儿吃奶。小时候,我常常在她家和表兄妹们一起玩,一乳之恩,至今难忘。
姑姑现在与我表哥在乡下老家。去年,我去看望她时,已经认不出我了。她得了青光眼,几乎瞎了,但听见我的声音,便喊出我的名字来。
她不是我奶奶的亲生女儿,是被亲生父母遗弃后由我奶奶收养的。长大后,奶奶将她嫁给自己的外甥(也就是我父亲的表兄)。有时,姑姑会埋怨奶奶没有给她读书的机会,不能像其他哥哥姐姐那样有出息。可是,奶奶年纪大了,在服侍老人身边时间最长的却是她。
奶奶在世的时候,姑姑常常会来帮她洗头、擦身子。每次她上门来,总是会带上一些东西,有时用手帕包着几个土鸡蛋,或者拎着一挂芭蕉,有时是一片盐水煮过灌血的猪肝,这些都是老人喜欢吃的东西,或是给奶奶买来换季的衣裳。她说,要让奶奶觉得她才是最宝贵的。
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亲情是靠常常联系而密切的。奶奶去世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回乡下老家去探望姑姑了。是的,那个曾经嗷嗷待哺的婴儿,找到了更加丰足的奶源,便离开了喂他第一口乳汁的乳母怀抱。所有的恩情,可能只是停留在口头上,或者偶尔想起,却印象模糊。
她的形象还停留在从前,是那个手脚勤快的,说话拖着长音,眯缝着小眼的老太太。那一次,是我母亲去世后的头一天晚上,她陪着我在灵堂前守夜,絮絮叨叨地说话。她怕我孤独伤心,要像小时候那样延续我失去的母爱。
~02~厌倦
父亲记得家里每一位亲人的生日,年初就叮嘱我们说,他大姐今年已经九十岁了,到时候要记住为她做寿。这句话从年初一直说到现在。依我们当地的风俗习惯,五十岁之后男子逢九、女子逢十,晚辈们都要为老人做寿。
姑妈退休前是一位小学高级教师,原来有一处在省城市中心的房子,拆迁后将补偿款都给了子女。现在与我表哥、表嫂三个人同在一个六十多平米的小两居经济适用房里住着。
老人半躺着,我扶她从床上起来,走出狭小的卧室。客厅(或者说是卧室与阳台间的过道吧)放着两张体型庞大的布艺沙发和一张大茶几,越发显得逼仄。姑妈和我挤着坐在沙发上。表嫂端出水果和茶点,一边烧水泡茶,一边数落着老人。原来,姑妈刚才将手放在净水桶的出水阀上,使得水流到了茶几上。
老人目光涣散,一脸委屈,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手足无措,嘴里嘟嘟噜噜着,无力地辩解。
花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睛,满是老人斑的皮肤,枯瘦的双手拉着我说,“你再不来看我,以后就更不容易见面了。”
我磨搓着老人的手,温热而干燥,“别说丧气话,姑妈你老人家要活过一百岁呢。”
老人摇着头说“我活得太长了,不中用,自己也很辛苦。”又自言自语地说,“我想去老人院”,一会儿又说“死了就好。”,可是我看着她,讲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埋怨的情绪,完全是心平气和地说话。
我曾经很多次听见老人讲这些话,但这些老人并不是晚景凄凉的,只是活着活着便生厌了,对身边的人和事不再留恋,不再对生活有热情,不再畏惧死亡,反而是向往,似乎只有那一刻才能让他们感到好奇。
姑妈的两儿子和一个女儿各自家庭条件都很好,也孝顺老人。她自己也有很高的退休金和各种社会保障。我想,有很多人年轻的时候希望自己晚年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衣食无忧,与儿女一起生活。可是,真正到了这样的阶段,可能早就厌倦了。
他们这一代人,需求是被动的,情感是克制的。有许多是为了他人活着,或是为孝养父母,为子女操心,也有为了老伴,可是当有些人走了,子女也各自过上自己的生活,他们觉得自己不再被别人需要了,成了多余的人,即便有闲有时间,即便身体尚好,也觉得生活无味。而倘若自己身体不好,需要子女来照料,便觉得是一种亏欠,或者拖累,只想着早一天离开人世。
~03~回忆
昨天与叔叔在电话里聊了近一个小时,他很健谈,聊得开心。我们聊的话题总是从他最大的遗憾开始,他对自己到退休还没能评上正教授的职称耿耿于怀。
叔叔退休前是一所大学中文系的副教授,主要负责系里业余教育部分的近现代文学的教学任务。早年在郁达夫文学研究方面有些成果,后来转向研究明、清时期的流球汉诗,出版过专著并多次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台湾、香港,甚至是美国、日本同行中颇受好评。
有好几次我试图找一些新的话题聊。我想聊聊他的邻居、当下著名的“公知”、“网红”博士生导师孙教授,想聊他的学生、不久前不明原因自杀的某官员,或者聊我们的家亲戚间的事。但他总能把话题扯带到过去,说“文革”期间的事,说当年评职称的事,甚至是他小时候见过抗战时期流亡的东北人,还有他父亲(我爷爷)的风流韵事。
“没办法,我对以前的事总是记得一清二楚,而眼前的事情却十分的模糊,有时是支离破碎的片段,联系不起来。”他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这是脑萎缩,老年痴呆症的前兆。”
谈起身体的健康状况,他说,家族里只有他全面继承了父母(我爷爷奶奶)的“丰厚遗产”——高血压和糖尿病,最近又查出颈动脉粥样硬化的血块,而脑萎缩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还有以前的“老朋友”——慢性前列腺炎和鼻炎更是寸步不离地紧紧相随,每天吃药像一日三餐一样不能缺少。
听着他这样的幽默和豁达开朗,我想这也许是老年人对待衰老与疾病最可取的乐观态度了。他们这一辈人,都很注意养生,一方面是因为简朴的生活习惯,另一方面也是现在良好的医疗条件使然。
不久前,我收到他寄给我的一本论文合集《学海探骊》,吩咐我将书籍赠送给他的母校“文泉中学”还有县图书馆,以及他为数不多还在世的校友同学。他说,很久没有人找他研讨过学术上的问题了,婶婶也不让他费时费力地去写文章。只有每周去一两次图书馆看书,与以前的同事闲聊时,还能了解一些当前的学术动态。
他问我,最近是否兴起了“民国”热,年轻人还对“郁达夫”们感兴趣吗?却又自问自答地说,自己也确实没有精力研究了。前两年,“钓鱼岛”问题争执严重时,有记者来采访过他关于古代琉球国的一些事情,但他只对明、清时期琉球国人的汉诗有研究,政治问题概不过问。
每次聊天都会无限制的延续,有时甚至一个小时还多,直到我主动收线挂电话。我会婉转地告诉他,注意休息,家族里你们兄弟姐妹四位是最老的长辈了,要好好保重身体,以后找时间去看望你和婶婶。
他说,这样很好,慢慢地活着活着,不知不觉地就成了“长老”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再婚了,而且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他早已对自己的后事做了安排,决绝地立下遗嘱,要将遗体捐献出去。老人们都对自己的身后事做了安排,他们有的厌倦了,有的活在回忆里,有的还在惦记着子女们。
时间如白驹过隙,又到年底,临近春节了。回家去看一看他们吧,带上爱人和孩子,与老人们吃一餐饭,拉一拉家常。老话说“见一回少一回”,而我们自己也终将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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