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味)
"乖乖,队长在干什么哇?"
"走,看看去!"
队场边,四五个放晚学回家的小学生,一群小鸭子似地跑到队房门前,对着一张新贴上墙的告示围成一个半圆。
"小山子偷牛粪被逮住啦,要罚他家工分呢!"四儿在同伴中年级最高、嗓子最大、眼光也最尖,他抢先告诉伙伴。
一个穿着旧工作服的胖孩子高声叫着:"妈的,我说他神呐,晚天一早上就拾粪二十五斤!"
"活该!"其余的孩子差不多是一齐这样说。
小院里静悄悄的,一条白狗安闲地卧伏在院门边,一只芦花母鸡在觅食。堂屋门前,左边摆一张小床,芦柴席上晒的玉米还没有收起;右边靠墙根胡乱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西屋灶间缕缕灰白色烟雾涌出来,满院子弥漫着呛人的熏烟的气味。
"怎么的,都什么时候了,粮食还不收进屋?"郑队长一跨进院门就冲着烟雾嚷起来,一面拿起小笆斗收拢小床席上的玉米。
"你没有眼吗?你还胀饭不?"一个矮胖女人从烟雾里奔出来,一只手把脑际的乱发猛地拥到一边,数落着男人道:"你整天享轻快,一吃过饭,抹抹嘴,就去充你的大头军,充到这会儿才回来,家里什么事都靠我一个人忙活!"
男人仿佛一下子矮了半截,生产队长的威风劲全没了,一声不吭,只是忙着收拾东西。
"饭没弄好,猪没有喂,小花子还没去带,去迟了,那老不死的又要说多少废话……"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越说越气愤,越伤心,像是要流下眼泪。
"队上刚开过会,忙,你又𣎴是不知道。"男人笨拙地嘟囔着。
"忙!你是个当官的嘛,看把你能的,李小山偷粪你那么认真干什么?白恼人,落骂名!"女人似乎火又上来了,一脚踢开正闻着她的脏裤腿的白狗,厥着嘴回身进了灶间,可能是锅里什么东西烤煳了。
"那是按照队里的制度……
女人又伸出头来:"制度?你也得看看对谁。不想想,李大头家是好惹的?李小平是陈书记的二儿媳妇,得罪了李家,就是得罪了书记,你这队长还想不想干?要不是舅舅帮你在书记面前说好话,人家书记能提抜你?你做事不计后果,得罪了书记,还当得稳这队长?你看当初老张队在台上的时候……
男人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粒,望望女人的脸,讨好地嘟囔一声:"我带孩子去。"
晩饭是在不平和的气氛中吃过的,少不了女人的唠唠叨叨。
晚饭后,男人没有照例地去村头小学校打扑克,只是默默地坐在桌前,眼睛盯着桌子下面的白狗,呆呆的,木然的彷佛一堆泥塑。直到女人拾掇好了锅碗,带着女儿端起煤油灯走进卧房,他才站起,望望女人那黑黑的背影,转身慢慢地走出院门。
灰色的狗,无声地摇晃着尾巴,送到院墙外。
初冬的天气,乡村的夜晚,没有月,星星也不怎么亮。但是五步之内,牛驴还依稀可辨。远远近近传来声声狗叫,偶尔还听到邻人的问答声音。
生产队草房的土墙上,白纸黑字的告示,此时只能见一片灰色的浅影。灰影下一个黑色的身影在徘徊。
不远处,草堆旁边,一头未上笼扣的牛犊扯吃着干草,听得清"咯吱咯吱"的嚼草声和"呼咿呼咿"的鼻息声。一会儿,它伸长脖颈,侧着身子,使劲儿在草堆上磨蹭着背脊,惊动了草堆里的一窝猪仔。十几个出世还不到十天的小猪"叽叽叽叽"地叫起来,个头不大的母猪"哼哼哼"嗯着带它们钻进了另一个草堆根下。
黑色的人影还在徘徊。
天空不知名的大鸟飞过,发出"沙沙沙"扇动翅膀的声响。
"哗啦!"一声响,墙上的灰影消失了。
"哪个啊?"
"咳,咳,我。"
"你是……哦,郑队长,吃过饭了吗?"饲养员张老三从牛屋里走过来。老三是李大头的邻居,两家常因宅基地界争吵不休。
队长并不回答老三的问,看不清脸色,大约是一本正经地反问道:"王老五呢,你们两个不是换班制吗?别老呆在屋里,场上也要转转看看,大撒手,出了问题哪个负责?"
这张老三,在以前是很看不上郑二的,瘦小个子,干农活不行,还好占小便宜,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当上队长。
郑队长对老三也一向没有好感。上任以来,有心整治他一下,但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哈,嗯,队长,到屋里烤火去。"张老三作势拽队长一把,没碰到衣角,就先自向牛屋走去。边走边说:"老五有病了,他妈的,发了一天烧。我,我家里来了个亲戚,所以我,我就替了他。"
昏暗的灯光下,一堆暖热的灰烬。老三搬过一块表面油光的树根让队长坐下,自己蹲在边上,殷勤地递上烟管,歪着脑袋,伸直细长的脖子问:"队长,大头家罚多少工分?他家要不认罚怎么办?"见队长不答,老三干咳一声,转身拿起一根小木棒,拨了拨渐渐冷却的灰烬,又搔了搔后脑勺:"嘿嘿,队长,你真辛苦,为队里的事情操多少心。"接着又愤愤地说:"妈的,我早就看出牛粪少了,一定不只偷这一次。狗东西,被我逮到时,还骂人呢!"
队长不屑地望他一眼,心里生出些厌恶。
静默了一会儿,老三又幸灾乐祸地说:"大头这小子也该神气够了。听说陈书记家小二子要去当兵,和他家的三丫头的事告吹啦!狗日的,看他以后还能仗势欺人不?"
"什么?"队长忽然圆睁双眼,直对着老三:"你讲什么?陈二和李小平不做啦?"
"是啊,看他李家还敢仗势欺人,这些天……
"哪个告诉你的?"
"哈,我是他家邻居,还能不知道。下午王校长去他家,就是为的这事。"
"好,好,好!"队长起身出屋。
"好?你再烤烤嘛。嗯,你……慢点走啊!"
没有回音,拴在离灰烬两米远的一条老黄牛微微翘起尾巴,拉屎了:"叭,叭,叭啦。"
队房土墙上那片灰色的影子又出现了。
郑队长此时心情特爽。要是说白天贴告示时靠的是一腔的怒火,那么这一次则完全凭这坚定的决心。他想:一个生产队没有严格的纪律制度怎么行!他握了握拳头。
他又想到:自己上任时间不到半年,实在没干出什么能够让人称道的事情,那几个平时看不起我的人家,一心想看我的笑话,巴不得队里出点事情。哼,这回李家小孩偷牛粪,我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又握了握拳头。
"妈的,今天在田里时,小山的娘竟然说我像得胜的狸猫!嘿嘿,我这回要做一只真老虎。就拿她们家开刀,把全生产队整顿整顿,干出点样子来。"他自言自语,不由自主地走向村东的小学校园。
"不,这样不行。"他停下脚步,心里想:这牌是不能再打了。要整顿生产队,要干出一番事业,自己必须克服玩牌的坏习惯。"对,这牌是不能再去打了。"他不自觉地说出声,他想回家了。
座落在村子东头的小学校,两排草房。前排六间是教室,窗户里黑洞洞的。后排靠东三间是教师办公室,小窗里透出微弱的清冷的灯光,鬼眼似的眨巴着,仿佛在勾引着他。
"唉,就再玩一次吧,算是告别式。况且,即使不再玩了也得跟那几个牌友打个招呼,要不他们一定会埋怨我的。"他又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出乎他的意料,小学校草房的灯光下只有民办教师王传新一个人。王老师家离校最近,家里杂事较多,白天大多忙家务,晚上到学校来处理学生的作业,每晚必到,有时候也会凑凑牌场。
他走进门,站了一会问:"王校长呢?张富贵和老刘也没来?"
正在批作业的王老师好像才知道他的到来,放下笔,直起身,舒了个懒腰,笑笑:"哈哈,老同学,你来啦。"
郑队长也笑笑:"老王你干工作真带劲呀!他们几个人呢,怎么都没来?"
"王校长应邀到陈书记家吃酒去了,张富贵也去啦,老刘头刚才到这转转就回家了,今晚你们凑不成场子了。"
"书记家干什么请客?"
"哟,你真是条埋头拉车的大公牛啊,哈哈哈。书记家二公子应征入伍,听说明天就要走了,你不知道?"
"明天就走?好家伙!"队长真有点惊讶,急着想得到证实:"听说陈二和李小平的亲事毁了,可是真的?"
"陈老二入伍,将来能提干不用说,即使不能提干复员回来也不会再摸锄头柄了。绿军装一穿,你想想,这满身俗气的田婆村姑哪还入得了他的眼?"
"两家的亲事真的毁了?"
"嗯,不过,还有一说。"王老师像想起什么,笑着说:"你们队李大头可真不愧是投机倒把的行家,拍马屁股的大王!这回呀,他金弹子打鸟一一不惜代价。你知道,陈书记的大公子陈大瘸还单着吧,为了能和我们村的土皇帝家保持亲戚关系,李大头愿意把李小平转嫁给陈大瘸呢!这不,请托王校长去传话,老王校今晚还兼有这么一个光荣使命哩。可真是一枝鲜花要插到大粪车上了!"王老师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这李大头也真是个孬种!"郑队长为李大头这种不择手段的行为激怒了。"那么,李家三丫头会同意吗?"
"谁知道。不过,陈家是没的说。陈大瘸又瘸又儍,既然李家主动这么托人说话,我看成事有八分。"王老师打了个手势,又点了点头,拿起笔,坐下去,继续批作业了。
楞了一会,郑队长突然说:"我回家睡觉啦,下晚再来。"
"不送了。"王老师欠了欠身。
郑队长并没有回家,他出了校园,就径直向生产队房走去。
第二天一早,东方既白,鸡啼鸟鸣,上学的小朋友又经过队场。
"咦,昨晚队长贴的东西被谁撕掉了!"眼光最尖的四儿最先发现。
"是啊,一定是李小山家人撕的。"小胖子眨巴眨巴机灵的眼睛推测说。
"不一定。"
"我们快走吧,队长看见了,会说是我们撕的呢。"一个胆小的孩子担心起来。
"他敢!"其余的孩子异口同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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