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埋

文|君梦遥

我真是一个无用的遭老太太。

活了79岁了，如今几乎瘫在床上，想活活不好，想死死不成。

还记得很多年前那个云游四方的僧人路过我家门前，他穿着破破烂烂的僧衣，脚上的鞋子早已破烂的不成样子，唯独手中的钵盂十分明亮。

他向我讨了几碗水喝，临走前我问他算命，他说我这一生会过得很苦，死前当有大恐惧。

几十年过去了，我当真过得很苦。看来大师留下的谶语前半句是应验了，就是不知道这后半句什么时候到来。

老伴儿早我三十几年就走了，除了留下我跟几个孩子艰难度日，还留下的就只有一屁股债。

我记得他走的那天，天黑蒙蒙的，没多久就刮起了大风，吹的满院子都是落叶。

我伺候他吃了最后一碗鸡蛋面，这是他最爱吃的，我还给他多加了一个鸡蛋，鸡蛋煎的两面金黄香喷喷的，盖在上边可诱人了。

他一边吃一边哭，最后抓着我的手说他不想走，他走了我跟孩子可怎么办。我安慰他说放心吧，我会把他们一一养大成人，等他们都成家立业了我就去下边找他。

面还没有吃完，他就软趴趴地松开我的手，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我累死累活把孩子们拉扯大，吃了无数的苦头，糟了无数的罪。可是如今瘫在这床上，非但一点忙都帮不上，反而拖累了他们，心里却更不是滋味儿。

几个女儿都是远嫁，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回。儿子十分辛苦，两个孙子都还要靠他娶媳妇儿，所以一天天的总是心里火大，又不敢给自己老婆撒，就只好把气撒到我身上，这是我老婆子唯一的用处了。

我心里甚是高兴，希望他发完火心里能够舒坦一些。

也许是人年纪大了，我近来老是做梦，很多次都梦到老头子来找我，他还是走时的模样，比如今的我年轻多了。

我问他是不是一个人在地底下太孤单了，他摇头哭着说不是，他是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没人管，年轻的时候受生活的苦，如今老了还要受罪，他心中不忍想带我离开。

每次当我看到儿子疲乏的面容，他跟我以前一样苦，要是当年我再拼命些能够让他上学读书，也许如今他的日子会过得更好一点。

唉，都怨我没本事。

儿媳妇在外边做饭，儿子回来了，他用被子卷好我，背着我就要出门。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要去哪里，儿媳妇就先问他了，儿子说他要带我去一个亲戚家。

儿媳妇听过，她就转身去厨房忙活去了。

儿子背着我出了门，我已经很久没有走出过我那间小破屋了。

外边的天气很好，天蓝盈盈的一点儿云彩都看不到，太阳照在我的头上暖融融的。

一路上青草山花开的遍地都是，零零散散的树木绿的晃眼，我看到不远处的树下，老头子站着向我挥手。

等走近了，他就又不见了。

路越来越不好走，刚出门的那会儿还是平路，这会儿却成了又窄又抖的山路，儿子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我揣摸着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汗，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再走，他不理我我也就不再说话烦他。

人年纪大了就是容易犯困，哪怕我一步没走，趴在儿子背上却是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的，似乎颠了一下，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以为儿子摔倒了，忙问他有没有事。

他还是不与我说话，我知道他烦我很长时间了，为了不让他心烦我就只好闭嘴。

儿子略微站了一会儿，就开始用手扒拉我眼前的一个土洞，我才注意到自己坐在野外，周围荒草丛生。

没多久，那个土洞越来越大，等大到足以人能爬进去的时候，儿子过来把我用被子裹好，他扯着我一步步地爬进了那个土洞。

洞里边的空间不小，像我这样的人应该能躺下好几个。我仔细看了看，才明白这原来是一个废弃的墓坑。

儿子把我放下，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又匆匆爬出去了。

紧接着，一捧捧的土就扔了进来。

土扔在我的脸上，呛的我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我只好用手撑着，拼命往后爬了爬。

没多久，越来越多的土扔了进来，洞口被封得严严实实，我的身体也被土盖住了，只有头还能动。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一点点声音，老实说我很害怕。

我大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我求他放我出去，哪怕是要我死，可不可以换个别的死法。

任凭我怎么呼喊哭嚎，都听不到一丁点他的回应。

人老了就是没用，就连哭喊都是这般不济事，没一会儿我就已经累地喊不出声儿了。

我躺在地上，满眼都是泪，我终于明白那个和尚说的“死前当有大恐惧”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临了临了，我竟然是被自己儿子活埋的死法，果真是大恐惧。

我的眼前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无声无息的死寂。

这种恐惧让我肝胆俱裂，虽然我对活着不抱有期望，因为我这个年纪也没什么好活的了，但是我害怕这种死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黄土一点一点的掩埋，这种折磨大概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原本还期待儿子能够回心转意放我出去，现在却是一点也不在意了。

我感到身上的热度越来越低，心也渐渐冷了下来，看来我是要死了。

也好，尘归尘，土归土，正好去地底下见老伴儿，他应该也过得不好。

我闭上了眼，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再次见到了老伴儿。他什么也不说，就只是一味地抱着我哭，就像当年他走了的时候我抱着他哭一样。

无论我怎么样安慰他，他的哭声从未停止，声音十分悲恸。

我不知道他是在哭我们的终相逢，还是在为我的命运而哭。

最后，他也跟着躺在我的身边，他说这人生短短几个秋，他要再陪我走一遭我们的一生。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男婴在清晨太阳初生的时候降世，他刚一出生就哇哇哭个不止，老伴儿指着他说你看这就是我自己。

我们看到一个女婴在夜间明月高挂的时分同样哭着坠地，我就对他说你看这就是我。

我们看着那两个孩子如何一步步的长大，最后在双方父母的撮合下结婚，然后又渐渐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两个，三个。

我们就一起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结婚时的样子，那是我们的孩子。

我们还看着结婚后的我们是如何拼命的劳动，看着孩子是怎样一点一点的长大。

然后，我们又看着年轻的老伴儿渐渐消瘦、患病，我们借了很多钱也没能救下他，他就握着我的手说他对不起我，把所有担子都丢给我。

最后，我们就看着他走后的几十年里，我又是如何拼命把孩子们养大，看着他们成家立业……

凡此种种，皆为过往，人生漫漫，不过一瞬。

老伴儿突然说他要走了，我让他带着我一起，他摇头说时间未到，然后他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听到有很多人在呼喊，声音嘈杂。

可是我既睁不开眼，又说不了话。

身上的土似乎越来越少，我好像变得很轻，似乎在飞，很快很快……

睁开眼的那一瞬，光有些刺眼，我微眯了一会儿才适应，眼前一大圈人围着我。

有医生，女儿，儿媳，还有孙子，唯独不见我的儿子。

我问他们我的儿子去哪了，儿媳妇说他活埋了我犯了罪，已经被警察抓走了。

我心里一惊，这怎么行！

没多久，有警察来了，他们简单地问了我几句话后，我求他们能不能放了我的儿子，我说这是我自愿的，主意是我给他出的，不能怪他。

警察说法律自有公断，然后就摇了摇头走了。

我问了儿媳妇他们是如何找到我的，儿媳说她问了亲戚，亲戚他们说没见我，所以她又问了我的儿子，儿子却还是坚持说他把我送到亲戚家去了。

她自个儿不放心，带着人找了我好长时间。未果，她就只好报了警向他们求助。后来在警察的努力下，三天后他们才找到了我。

我感激儿媳妇的同时，又开始担心我的儿子了。

唉！

我真是一个无用的老太婆，自己没死，反而又害了儿子进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