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先生姓梅,民间声望很高,我们随他借宿村庄上,因为和他同行也被礼遇着。身后还有着栖云山庄的人和一些萧氏仇家的追杀,我们穿着成村野小民的模样假扮成先生的仆从,他也没有去揭穿我们。一路上有着神医先生的汤药调理,我视力已经恢复,体内秘毒得解。
梅先生说此毒凶狠霸道,用这毒的人更是阴毒奸恶之徒,背后恐有大图谋。我将竹苑所见说出之后,他更是忧虑不已,“莫非是有人想以此毒试兵,此举必荼毒天下,大祸将至啊!”
“先生既能解阿宁之毒,想来也必能得出这毒的解药之方,”萧韶倒是像早有知晓一般,只是对先生嘱咐着,“不瞒先生,如今我们已因此事受着追杀,行此事之人有着非常势力,更有着莫大的野心,先生之性命将攸关天下,请务必保重。”
“你如此说,我知晓了。”
“我们原本不应与先生同行。只是……如今更不能让人发现我们相识。”
“这也是当初为何你不肯让我医治……你眼下如何打算?”
“先生需先行离开。从此处去晋霖的水路上遍有江湖帮派,多是些侠义之士,以先生之声名他们必会护先生安全回晋霖。”
“那你们呢?”
“我们随后而行。”
这边我们已经走出村口同先生便分道而行,萧韶带着我易装成挑担的货郎,便如同那些普通的走贩同各处的人做着简单的货物置换。当然我是着男装的,即使是这样,仍是行走地艰难。因为还要躲避着关卡上,甚至是道路上遇到抓兵征税的官兵。我从不知道,姬武的征兵是这样的,带刀的大头兵或者一队官兵在茶水铺看到喝茶歇脚的猎户,甚至是山道上遇到还担着木枝的樵夫,手一挥头一点便带走了。也从不知道,姬武的征税,原来是这样破门入户,便是跪了一地磕头的老幼妇孺,再是磕头哭诉也拦不住这些人仗着官衣官靴加身地刮底搜索。只是,再是如何难以忍耐,我却明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身后还得躲着另一拨人的追杀,且我确实无能为力,渐渐地只做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是心里不知何时起,就一直憋着一股窝火,觉得很是窝囊。
我们混行在那些穿行在各个村落镇集的走贩里,循着往晋霖方向的路走,这些人多半是晋北这一处的口音,同晋霖城的口音几乎是出口就能分辩。我多半听不懂他们的交谈,萧韶默默跟随了半日,竟能同人攀谈起来。由于一路上我并不同人谈话,其他人只当我是聋哑人。
从前混迹于晋霖的市井里,我以为那些藏匿在烟雨中那些背街小巷里的深庭大院,红馆青楼里的悲忪挣扎,市井之间贫害悲苦百态已是极尽人间苦楚,然而扮作走贩随行这一路上,我才知道,世上更有使人言语间家人生生离散的兵役之苦,有逼得人举家沦为饿殍,典身为奴的赋税之重。更有受士农工商一序下来被压迫在最底层,居无定所,被兵役赋税逼得游走于各地,还得同各处的地头官匪周旋讨生活的这些走贩。因寒冬夜冷,我们实在不敢露宿在外,赶着天黑前一群人投宿到一家靠江而居的渔民家。地方有限,所有人都挤在了一间房里打着地铺,萧韶将我与其他人隔开留了靠墙角的一处背对我躺下。
夜间实在是冷,我一个劲地往背后萧韶身边靠,终于在他一个翻身将我紧紧环抱着之后稍有温暖才将将得以合眼。突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并着一连阵的脚步声中伴着有铁器剐蹭的声响,我和萧韶都瞬间清醒,房间内的人也多半被惊动只是都一副懵懂半梦半醒状态,顾不得许多,萧韶紧拽着我几步并作一步走到门前,借着屋里昏暗瞧着外面的院子门口已经被火把照得通亮,院门几乎要被直接推破。我们借宿的房间门斜出去一些是一径木板直通渔家绑着的小渔船漂在水上。院门尚未破,房内的担货郎们依稀懵怔在一片昏暗中。萧韶拽着我并着几步刚跑到木船上,就听到身后的喧吵叫骂的声音,顾不得许多,一咬牙,我和他砍断缆绳一起用尽全力往外划去,划开不过十米的距离,那些打着火把的官兵追到了木板上,烧的通红透亮的火把下,我看得清清楚楚,收留我们的渔家被一个大头兵用刀把打倒在地上,他们后面的担货郎们被推搡刀拍着排在院子里,为首的两个兵官,打着火,冲我们大声地喊骂着。我不能去多想这时是什么感受,只是配合着萧韶一力往外划着,小渔船在江上划得飞快,刺骨的江风如大刀一样凌厉的砍着我整个身体,又如利刺般穿透体肤,我抖着腿和牙齿,死力地划着。直到背后看不见任何亮光,直到眼前看不到方向。
寒冬江上,除了寒风和冷雾,没有一点亮光,只有呼啸的风声盖过了水的拍打声。我整个人已经抖成了一团,只是觉得寒冷和刺骨疼痛。萧韶也并没有比我好多少,他艰难收起桨木一步一步朝我挪过来,我这边的桨木早已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他拉着我坐到了船中间,连他也是僵冷的,止不住地在发着抖,我们紧紧环抱着,尽力地哈着气想温暖着对方。江上的夜风四面而来,而夜深露重,我们完全看不到岸,只这样漂着,不知道是心里的坚持更久一些还是这样的寒夜更长一些。
到天明,暖阳高晒了很久,我和萧韶稍许有些解冻的感觉,抬眼一看原来一晚的漂泊,我们竟漂回了那渔家附近。担心官兵没走,我们将船划进一处枯苇丛中,用桨木探着路走回岸上。我们是一路担货交换而来,附近的人家都比较偏远。顺着枯草苇荡的遮盖,我们走近渔家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了人声便大着胆子回了渔家院子。院里一片狼藉,我们借宿的房间里还有几条血迹,我们的货担行李里稍有值钱的都被拿走了,剩下拿不走的都被踏烂了,去渔家的住房里也找不到一点米粮,所幸找到了一些鱼干,我们赶紧生起柴火将衣服烤干,顺便烧些热汤暖暖肚。不能确定那些官兵会不会回马杀回来,我们在院子里外搜刮些能用的带上渔船,便趁着天色昏暗些的时候,赶紧划水往江心走。我们用草席搭了个蓬,不能御寒,多少能挡着些风,看那院子的糟践模样,那些人多半被抓了充兵役,我们也不客气地搜走了所有能吃的东西和能抵抵寒的草垫和芦苇褥子,顺走仅剩下的一小袋干炭和一个小炉子,还有一个摔缺了一个小口槽的陶钵,临最后萧韶居然在原来泊船的木栈附近找到了一盏渔灯,离岸近的时候我们不敢点盏。眼见着船在江心,两岸都见不到半点星火全是暗沉沉的山影时,我们在草席下点了灯盏。
不论是之前在山庄里的困顿,还是这一路走来的颠簸,我们都被身后的追捕扑杀逼得一力奔赴着向着那仿佛稍纵即逝的生机,未曾有过这样的半刻安宁。此时江上夜泊,虽是窘迫饥寒,可是我却感觉到有片刻安稳。静静想着这一路行来,身边这个人就成为我无论多少次绝地之下的依靠。我知他姓名,仅此而已,却一步步生死相依,我知道不该,却阻止不了将他视为了即使是灭顶之灾只要追随着他,我也能安心奔赴的存在。
他低垂着眼睫,看着渔灯,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突然低声问我,“……在想什么?”
我想着,他是发现了我一直在看着他,脸颊有些发热地别开眼,答说,“……数月前我的生活和现下的状况……”顿了顿,不知怎么了,脑子一抽就说了出来,“其实是遇到你之前和之后的所有事情。”
“……遇见我之前,是什么样子?”
“替染坊送布匹跑腿,帮余伯糊油伞,或者帮人跑腿送东西。从早到晚地不停在桥两头跑,有时候会夜归……船头的艄公和阿莲会为我打渔灯,芸姨会留着门,点着灯等我回家……阿青常同我说心事的,可我总是对她的处境爱莫能助……朱家的三小姐很温婉秀致,我喜欢看她笑……芸姨做的茶酥好吃极了,我偷喝过一口她酿的酒,结果足足睡去了半天,还好芸姨只是以为我伤风了……”
“……这样的生活,很好。”
“嗯,也讲讲你吧,我想知道你。”
“……”
“……抱歉,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不过……其实不了解从前也没有关系的……我知道现在的你,很温暖。”对面仍是一片静默,我想他大概有不能说的理由,急忙解释道。
“……阿宁,”他突然又沉吟不语,直到安静得我一阵阵心慌,他才继续说道,“那些官兵要的不仅仅是抓几个兵丁。同那些贩夫的交谈里,我知道了山庄主那些人被杀了,官府将案子安到了那些地牢里逃出来的人头上……山庄背后的势力不仅对宝藏势在必得,更想要杀人灭口……我一人之力,不能护你周全了……”
“……我同你一起……”
“……你有芸姨,有晋霖要回去……”。
“……我……同你一起!”我坚定看着他,只希望他能明白我,生或死我不在意,我只想追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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