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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哀江南》:(六十七)

卷一《哀江南》:(六十七)

作者: 旧文字 | 来源:发表于2017-06-01 20:05 被阅读0次

    王僧辩身死之后,萧渊明知道自己帝位不保,赶紧退位于萧绎之子萧方智。大敌既除,陈霸先眼下自然便成了梁国之内权势滔天的人物。他借天子之令,宣布王僧辩叛国投敌,将其尸身挂在城楼之上,以震慑朝臣。又派出四方诸将,去征伐清剿王僧辩的旧部。

    王顗在得救之后,并未马上逃离建康,他每到夜深人少之时,就独自跑到城门不远处的山丘之上,凝望着父亲被凌空悬吊的尸体,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遗容。他忍不住想哭,却又怕人听见,便用两手在地上刨出一个小坑,把头深埋进去,对着潮湿的泥土和坚硬的石砾痛哭不止。如此替父亲守候了七夜,才抹干泪水,转身离去。

    他谨遵着父亲的遗命,一路向西,要逃离这个令人伤心,又危险重重的国度。他变卖了自己身上的绫罗衣物,凑齐盘缠,登上了一艘驶向上游的客船。
    这是一艘不大的平底板船,狭窄的空间内聚集着十来个船客,从衣着言行上看,有购置货物的商贩,神色颓废的文士和面容凶悍的浪人,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当然,王顗是无法辨别出每个人的身份职业的,他怯生生地登上小船,坐在靠近船尾的位置,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离了父亲的庇护,他连日来已是饱受欺凌:他买东西不用钱币,以为天下所有的店铺都是和他小时贵为公子时那样,是想拿就拿,想要就要的。于是便被掌柜当作小偷,狠打了一顿,差点就要被扭送官府,还好所拿财货不甚值钱,店家也害怕去对簿公堂,便就此了之。出于商人对府衙天然的恐惧,他才幸免于难。

    在被痛打一顿过后,王顗也学得小心翼翼了,他开始观察市井上各类小人物的言行举止,遇见什么事当做什么处理,遇见什么人当做什么称呼,一一牢记于心。可毕竟是天资愚钝,学也学得不像。他便所幸闭口不言了,众人看他痴傻的样子也懒得打他的注意,此反是免却了许多纷争。只是偶尔会被地痞无赖,或者是游民乞丐捉弄嘲笑,但时日一久,他也就慢慢习惯了。

    眼下他坐在船上,也不忘奉行他好不容易才学来的处世真谛——缩手缩脚,装聋作哑。船客们百般无聊,聚在一起,叙述见闻,吹嘘经历。王顗一开始充耳不闻,可毕竟独坐在船上的时间难熬,又兼之少年心性,往往好奇心重,他越听越觉得好玩,便不自觉地往人群里靠拢了去。

    首先开口的是那个身材肥胖的矮小商人,他常年在吴楚两地经营,便把沿途所知的各种美食、特产、风物人情一一讲了个遍:“武昌的缩项鳊、建业的雨花茶自不消多说;豫章的脍残鱼,浔阳的云雾茶却是少有人知的人间美物…..”

    众人一开始听得饶有兴趣,可后见他翻来覆去总不是鱼啊、茶啊,也顿觉无味。

    其中一个年纪比王顗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轻佻地喊道:“快别说这些物事了,你去过那么多地儿,不如说说各地的女人,这才叫大家尽兴!”少年的这一倡议迅速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商人便神色猥琐地低声笑道:“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要说这女人啊,风韵也是各不相同。吴中气候湿润,那地儿的女子也好似水做的般,最极致处,就在于其乳,捏起来滑溜滑溜的,凑着吸上一口,更是浑身清透。湘州之地多山,山里的女人,也和大山一样,有棱有角的,摸起来可能还不顺手,但若突进去了看,才知其中是别有洞天哇。”说完,商人又是一阵窃笑。众人也跟着一起哄然。

    “说得这么神!好似你都体验过似的!”那名轻薄少年的语气中又是羡慕又是不服。

    “嘿嘿,这位后生毕竟年少,等你再长大几岁,就能体会到其中滋味了。”

    “哈哈,你说的那些,怕都是妓馆里的烂婊子。”

    少年这话虽满是嘲讽,商人也不以为怒,跟着一齐大笑。

    “你在两地经营数十年,积攒下来的财货一定不少吧?”疤脸男子突然说话了,一开口便直问生意,似乎对什么莺莺燕燕一类的事情毫无兴趣。

    商人闻言身体一耸,马上便耷拉着一张肥脸,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这位兄台,那你可说错咯,我虽然做生意也有二十来年了,可还是摸不清门道,又天性喜欢挥霍。好容易攒下来那点的养命钱,都被我拿去嫖干尽了。”

    疤脸男见他故意装穷,也就不再追问,转而向众人卖起了关子:“你们看我,可知我是干什么的?”

    众船客看他脸上这道骇人的刀疤,心里已先怯了三分,如何敢去应答,只有那初生犊子少年郎低声说了句:“看你样子….定是个亡命的。”

    疤脸男子朗声大笑:“放你娘的屁,老子是吃粮的。”

    这下众船客都不敢作声了,平头百姓哪里敢去招惹这些兵油子。只有一个身穿布襦、头戴缣巾的书生模样的人见状,愤愤不平道:“当今天下,四方兵起,兄台身入兵籍,不思报效国家,反而跑到这客船之上。将欲何为?”

    疤脸男笑道:“我当然是要去报效国家,只不过不是报的不是权奸的国,效的不是陈贼的家。”

    王顗一听到“陈贼”两字,顿时竖起耳朵,凑得更近了。

    书生听疤脸男如此污蔑陈霸先,朗声驳道:“陈公克定暴乱,整顿朝纲。誓不降齐,国之大忠!有识之士,无不倾心于彼,兄台明处不投,是欲往何方?”

    “实话跟你说了吧,老子是王琳王将军的旧部,四年前将军被萧绎陷害,我与众兄弟亲去营救,被监人察觉,辗转流落至建康。此番见国家无道,要去投奔义士。陈霸先是什么鸟人物,岂能与王郎相提并论?”

    书生不屑地说道:“王琳?就是那个当年在宫城纵暴逞凶,杀害皇子的王琳?宵小之辈,何堪重任?振兴梁国的伟业,还得仰仗陈公之力。”

    疤脸男心里“腾”地一声冒出火来,正欲上前揪住书生,忽而听到角落里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陈霸先是个奸人!大奸人!”

    书生才欲辩驳,可见到那人只是个不满六尺的孩童,顿时嘴角翘起,“哧”了一声:“陈公翦除国奸,英明果敢,将阴图叛敌的王僧辩贼党,扫灭于未起之时。国中士民,交口称赞。如何在你嘴里便成了奸人?”

    “他暗中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满嘴都是草莽之气、妇孺之见。一看你就是不读经典的顽童,又怎么会懂得天道正统,国家大义。”

    王顗被他说中了痛处,虽心中替亡父不平,可是张口结舌,都不知道用什么言辞辩驳,急得眼泪溢出,带着哭音反复喊道:“陈霸先是大奸人!”。如此一来,反叫书生对其更加冷嘲热讽。

    疤脸男见王顗与之同仇,也愿意为这小兄弟挺身而出,大声叫到:“我不懂你说的狗屁大道理,我只知道王将军而今广集义旧,为的就是征讨陈霸先,可见那姓陈的,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书生冷笑一声:“匹夫义气,愚不可耐!”

    疤脸男再也忍受不了,冲上前去就要扭打书生,众人急急忙将其拉开。船家见旅客把话头都引至国事上,担心给自己招来祸害,也明令禁道:“谁再谈国事,管他是投奔王将军,还是心向着陈将军,我都让他中途下船去,要去就自己走去!”

    众人见此,也都缄默不言,气氛顿时压抑下去,连别的话题也都无人再讲。

    疤脸男对王顗方才的言行颇有好感,此时便就凑近了王顗,眯着眼睛强行做出一副和善的样子,轻声问道:“小兄弟,愿不愿意跟我一同去追随王将军。”

    王顗一边擦着鼻涕,一边问道:“跟着王将军做什么?!”

    “喝酒吃肉,快快活活,去诛杀权奸陈霸先。”

    王顗并不关心王将军是谁,他只是听到“诛杀陈霸先”几个字,心中便霎时涌起一股冲动,杀父之仇像一匹烈马,拉动着他马上就要答应疤脸男的提议。他的小嘴正要张开,忽然又想起父亲的遗训,“好好活下去!”。这时烈马便好似套上了缰绳,犹豫便又生起,想了好半天才嗫嚅道:“我….我不能死。我要好好活下去。”

    疤脸男朝地上“呸”了一声:“看错人了,想不到竟是个怕死的孬种!”

    王顗跳起来叫道:“我不是孬种!我不是怕死,我是不能死….我答应了阿父的。”

    疤脸男此时才认真端详起王顗的神态,他分明看到这个少年眉目间对参军杀敌的渴望,一点都不比自己效忠王琳的决心要弱。顿时收起了之前对他的轻视:“你阿父是谁?待得功成以后,我们再派人去知会他老人家一声,想必他是不会反对的。”

    王顗身体往后一缩,拼命地摇着头:“我不能说。”

    “你不准备去参军,那你一个人又要去往何处呢?”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王顗每说一个字就要抽噎一下。
    疤脸男见此少年小小年纪眉头间就藏着如此多的心事,想帮他却又不好强迫,只得说:“那好吧,不过你年纪这么小,又不要你亲去拼命。上阵杀敌本就不是你该干的事,再看你蠢笨蠢笨的,也不像能胜任跑腿通信等活儿的样子。不如干脆就去伙房值事,哪来什么性命之忧。”

    “伙房是干嘛的?”王顗一脸天真地问道。

    疤脸男没想到他无知至此,瞪大了眼说道:“烧柴做饭的啊。”

    “烧柴做饭….那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兄弟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杀敌啊!”

    “那我这样,也算是为征讨陈霸先出了力吗?”

    “那是自然,军中将士,不论何职,都是同心同力的一份子。”

    王顗沉默良久之后,把小手放在疤脸男的掌心之上,轻轻应了声:“恩,我随你前去。”

    小舟又行了一路,渐渐驶入了夜幕。王顗隔着长衫将包在两当里的孔明锁紧紧攥住,暗暗问了自己一声:“阿父,你会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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