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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凉》 第50章 死生有命

《微凉》 第50章 死生有命

作者: 榆钱三千 | 来源:发表于2020-05-05 11:32 被阅读0次

      韩斌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手指套着钥匙环无意识地转着,迟迟不想上楼。

      因为经常值夜班,他能跟女朋友相处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因此干脆就退掉了医院的廉租宿舍,搬到了陈绍的公寓。此刻他有点后悔,开始怀念起那个只放得下一张床的单身宿舍。

      抬头望去,陈绍的窗口透出温暖的灯光。他猜测着灯下的人在做什么——加班,读书,或者追剧?他不知道推门进去陈绍会不会想跟他聊天,聊他听不懂的人工智能课题,或者最近遇到的奇葩案例,总之不会是此刻盘旋在他心头的那些莫名的失落感。他知道自己的角色一直是个倾听着,可此刻他不想再多承担一个人的情绪,只想一个人静静。

      今天是他到ICU的第三天,送走了三个病人。从实习到轮转,在医院兜兜转转已经近四年,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人。只是一天之内三个,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每当有患者在医院去世,主管医师需要开具“死亡医学证明”,因为要分别提供给殡葬部门、户籍部门以及医院、疾控和保险部门留档,所以一共五联,业内俗称“五联单”。

      上午填的第一份五联单是位八十多岁、已经在ICU苟延残喘了三个星期的老大爷。主管医生当初的判断是顶多一个星期,因此多活了十多天已经算是意外。他查完房被遣去填五联单,写字的时候有点紧张,反复抄了三次才写好。刚把单子交上去,就听见一个男人痛苦的叫声从远远的走道传过来。在医院呆久了,对病人的各种呻吟慢慢变得免疫。但这种野兽般的嘶喊即使在骨科也并不常见,一时竟让他联想到残肢遍野的古代战场。

      他看向那台从急诊推过来的轮床,床上是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小伙子,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但身体看上去相当壮实。患者没有交到他手上,他只能在一旁观摩主管医生诊断,暗自猜测是不是心肌梗死。主管医生却很快判断说是主动脉夹层,迅速送去胸外做手术。

      病区刚刚安静下来没两分钟,护士台就呼叫他过去处理1床的纠纷。1床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大妈,凌晨3点送来的,在救护车上已经心跳呼吸骤停,急诊医生一路按压着送到ICU。韩斌昨晚值班,赶紧跟几个资深护士一起紧急抢救:心外按压,人工呼吸,电除颤……折腾到早上,患者终于脱离了危险。其他3个护士早上交了班回去休息,只剩他留在白班等着患者家属来签字转去心内科。早上查房的时候患者已经醒了,脸上戴着氧气罩没法说话,只伸出手来拽了拽他的袖子,满眼都是感谢。韩斌一直觉得这是当医生最美好的时刻:患者活下来,恰好还领你的情。

      1床的子女早上也赶了过来,此刻正拿着抢救账单过来兴师问罪。韩斌一夜没睡,实在很想坐下喘口气,却也只好咬牙迎上去。带教老师闫医生正在跟家属沟通,看他过来,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站到自己身后。

      双方的沟通简单粗暴:家属质疑抢救费用怎么这么贵,闫医生斩钉截铁地说抢救就是这么贵,在ICU住着一天一两万很正常,如果担心费用建议赶紧办转科。

      闫医生说得直接露骨,家属却充耳不闻,只一直挥着手上的账单鬼打墙一样嚷着医院简直是抢钱。韩斌在一旁看不过去,插话道:“我是昨晚主持抢救的医生,如果你们对抢救措施有质疑我可以给你们讲解。但是各项抢救的费用是医院定的,你们如果有异议只能去问收费处。”

      患者的女儿惊讶地看了一眼满脸困意的韩斌,胖胖的手伸出来几乎点到他的鼻子:“就这么个年轻医生也能主持抢救?他是专家吗?是主任吗?跟没睡醒似的,怪不得抢救了这么久!我说怎么上了这么多项抢救项目,敢情你们的实习医生拿我妈练手呢?!”

      闫医生嗔怪地看了多嘴的韩斌一眼,转过脸抛出了一记杀招:“现在是9:50,你们如果要办转科按理说9点就应该结完账转过去。耗过了10点,ICU费用就要多算一天。”

      几个家属互相对了对眼神,恨恨地收了声。

      护士带了家属去办理转科手续,韩斌郁闷地跟在闫医生身后,知道带教老师一定又要提点他。

      “咱们ICU跟别的科室比,最大的特点就是贵,拿医疗事故说事儿的反而没那么多。很多病人家属都知道,医生建议转ICU了,这个病人多半凶多吉少了,所以最后没挺过来家属也有心理准备了。以后你不管回哪个科,给家属建议转ICU之前一定要说清楚这个费用和治愈几率,让他们把字签清楚了,省得日后扯皮。”

      韩斌无奈地点点头,从兜里掏出笔记本来记下,随口追问:“那转科之后这家人要是继续来吵账单的事怎么办?”

      闫医生显然早已习惯了关于费用的扯皮:“人我打发去心内了,费用让他们去找收费处,医务处,反正别来我们这里搞事情。我们这儿都是危重病人,我可没功夫像在菜市场一样跟他讨价还价。”

      “医务处真能处理得了吗?”韩斌想起胖女人的泼辣劲儿,怀疑她还真的是在菜市场工作。

      “多半能打点折。”正好李璐经过身边,随口接话,“患者家属都觉得公立医院是国家开的,我们这些医护人员都该免费为人民服务。一看账单居然还乱收费,挣黑心钱……啧啧。医务处最能和稀泥,找一两个项目给他们降点价,正好满足他们的心理预期,大家都欢喜。”

      韩斌皱眉:“那不是变相承认了医院真的乱收费?”

      住院医在ICU也就轮转两个月,闫医生大约一年到头都在给他们这些傻白甜上社会厚黑学,提点起来自然没什么耐心:“你不承认,难道他们就相信医院没有乱收费?医院又不是洗浴中心,把各位爷伺候爽了下次还来。你看这些家属今天指天画地骂我们是黑心医院,以后生病了照样求着咱们收进来。”

      忙了一上午,韩斌去食堂吃午饭。经过在手术室外面时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一问原来是刚才那位惨叫男的家属。韩斌低头看着两个孩子,有点惊讶于那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男人竟然已经有了一个六七岁的女儿和两三岁的儿子。小男孩一脸浑然不觉,拖着鼻涕蹲在地上玩着一个玩具小汽车。女孩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刚刚才强忍着收了眼泪,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老成。他打量了一眼那个满脸疲惫和绝望的女人,默默判断这家人经济状况不算好。主动脉夹层手术难度高,费用往往动辄十几万,他只能暗自祈祷这家人不会人财两空。

      匆匆扒完饭回到病区,护士台里的值班护士远远看见他赶紧招手:“正要打你手机呢,1床的病人又心跳骤停了,已经送进抢救室,闫医生叫你进去替他做抢救准备,他正过来跟家属沟通。”

      没想到闫医生的话应验得这么快,才不过一上午,胖大妈的家属就又回来了。韩斌看了一眼惊惶的家属,赶紧往抢救室跑。

      走进抢救室,另一个住院医正在帮忙做心脏按压。闫医生看他过来,交代了几句就匆忙出去了。韩斌站到抢救台前,看着昏迷不醒的胖大妈,不由得回味起早上她看着他那个感激的眼神。但随即浮现的,是刚才病人家属脸上的犹疑。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过了没几分钟闫医生就回来了,言简意赅地宣布:“病人家属签字了,放弃抢救。”

      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韩斌的头有点昏昏沉沉。他看了看闫医生平静如水的脸色,又看了看对面已经停止按压开始报各仪器读数的住院医同事,一时也说不出什么。闫医生走上来,例行公事地摸了摸病人的脉搏,宣布了死亡时间,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这病人是你昨晚收治的,一会儿你去把单子填了。”

      今天的第二张五联单,竟然是昨晚他忙了大半夜从死神镰刀下抢下来的病人。一晚上医生护士人仰马翻,家属多花了两万多抢救费,换来大妈无意识的10小时生命。他一边写一边想如果昨晚早知道这个结果,还会不会不遗余力抢救?

            墨迹未干,护士台传来消息:主动脉夹层的小伙子手术失败,人已经没了。心内科把填单子的活儿扔回给了ICU。他在五联单册子翻开新的一页,脑子里反复出现那母子三人在手术室外面探头张望的样子。这个病人与他的交集无非就是送进来时他听到了几声痛苦的嘶喊,如今却是他在这里书写关于他人生最后的几笔信息。在ICU的患者有的只是抢救室一日游,有的则像植物人一样神智不清地躺着,于医生护士而言只是一个病床号和无数仪器上揪心的数字。他到这里才第三天,连病人的面容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们却已经走了。

      这一天特别长,长到有三个人在这里走完了一生,他却还没有下班。终于熬到6点交班,韩斌几乎有点虚脱。正好李璐也下了班,就问他要不要去食堂吃饭。

      他没有胃口,可看着李璐那张泰然自若的脸,又改了主意。

      跟大多数健壮的护士一样,李璐胃口很好,很快扫光了盘子里的土豆烧牛肉,又把肉汁拌到米饭里继续大口往嘴里送。看着韩斌一脸颓然地没有动筷子,她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会吧?这就被ICU吓到了?没见过死人?”也许是下班了的缘故,李璐的脸上少了几分严厉,露出这个年龄的女孩应有的活泼来。

      韩斌摇摇头:“吓到倒不至于,只是ICU的病人未免死得太突然了。之前我在其他科轮转,管床病人至少神志是清醒的,能跟你交流甚至吵架。病人即使快不行了,一般也会拖个几天,跟家属好好告个别。没想到ICU是这样的,进来的病人大多数就已经危在旦夕了,最后走的时候连家属面都见不上,送他们最后一程的都是你们。”

      李璐咬着筷子头想了想:“我毕业就在ICU当护士,没去过别的科。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能跟医生护士有说有笑的病人,一般用不着进ICU。”

      韩斌看着小护士清秀的脸,今天三个病人的离开竟然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一丝阴霾。他有点好奇:“你们天天见这么多生死,怎么调适心理的?不会抑郁吗?”

      “抑郁?”李璐突然笑了,笑容里竟有些天真的憨态,“在医院里工作的人,哪生得起那么娇气的病!人总是要生病的,生病总是会死人的。刚开始当护士的时候也会跟着伤感,尤其那些年纪轻轻的病人,家属哭得惨,最后没救过来自己也觉得难过。但是赶紧就得学着看开——不管我伤不伤心,每天还是会死那么多人,病房里还是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做好情感上的自我保护,少点泛滥的同情心,要不然这辈子有得你受的。”

      这些道理课堂上讲过无数次,可毕竟知易行难。韩斌忍不住有点佩服眼前这个爽利的小护士,尤其当她说着抑郁症是“娇气的病”时,他想到了陈绍。

      十多年前初见陈绍时,她也是这样活力充沛言辞犀利。如今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住着,其实大多数时候只是分享一张双人床而已。不值班的时候韩斌必须早睡,因为第二天六点就得起床去接早班。陈绍却是个夜猫子,为了不打扰他休息,常常躲在客厅里对着电脑工作到两三点。两个人偶尔一起吃晚饭,餐桌对面的她温婉而沉默,总让他疑心是不是又跌入了新的一轮抑郁期,下一刻会不会做出些可怕的事来。

      收起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情绪,长椅上韩医生对着冰冷的夜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体里吐出的白色雾气在北京的冬天里几乎凝成了冰渣。他跺了跺冻得有点僵硬的脚,起身上楼。

      陈绍的确在家,却显然没有在等他。

      餐桌上堆了好几本计算机相关的书籍,陈绍正对着电脑凝神阅读着,不时放开鼠标拿起笔在本子上写写划划,浑然没有注意到他进门。

      韩斌索性放下包直接去洗了个放松的热水澡,回到客厅却看到陈绍连姿势都没有变,继续在本子上写着大段他看不懂的公式。她眼圈发青,脸上一片缺觉的惨白,却又透着点兴奋的诡异红晕。

      韩斌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从背后环抱住女朋友,低声问:“你多久没睡觉了?”

      陈绍略微惊了一下,对他的突然出现倒也没有大惊小怪。伸手摸了摸韩医生还湿漉漉的头发,颇有些兴奋地指着本子上复杂的树状逻辑图,话却说得颠三倒四:

      “我开始有点头绪了……丁东说的法理学的逻辑……之前我还觉得这不可能用计算机的语言逻辑表达出来,但想了这两天我刚开始有点灵感了……”

      韩医生的手不老实地在陈律师的腰上摸了摸,触手处却是瘦得根根分明的肋骨。他有点心疼,又问了一遍:“你多久没睡觉了?”

      陈绍终于听明白了他在问什么,偏头仔细想了一会儿:“昨晚我不是跟你一起睡的吗?你还嫌我的脚丫子太凉……”

      韩斌叹了口气:“昨晚我值班,你说的是前天晚上的事——你不会这两天都没有睡觉吧?”伸手把陈绍的笔记本电脑合上,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别看了,睡觉!”

      “我我我……”陈绍一急嘴里也不利索起来,“我还没有吃晚饭,好饿……”

      韩斌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10点了。他的目光移回到陈绍脸上,眼神里就多了几分严厉的嗔怪。

      陈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去冰箱里拿出一盒外卖放到微波炉里开始热:“我以为你今天会正常下班,还点了不少好菜。今天胃口特别好,什么都想吃点,不知不觉就点了好多。可惜你这么晚才回来……”

      韩斌打开冰箱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冰箱里满满当当十几个餐盒,哪是两个人晚餐的份量。看着正捧着热好的外卖津津有味吃着的陈绍,他默默地把这些线索拼在一起:思维活跃,兴奋到不想睡觉,购物欲暴涨,胃口变好……

      “你还在继续看精神科吧?”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之前太忙没有陪你去,这个周六正好我轮休,一起去吧?”

      陈绍果断地摇摇头:“这周六不行,丁东要来公司跟我们谈合并的事。”

      什么工作能比身体重要?韩斌心里掠过一丝不快。可转念一想,他们这些医生不也天天在过劳死的边缘工作。压下不爽,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叮嘱:“那把预约改到周日,看了之后把医嘱和药方给我检查。”

      “知~道~啦~”陈绍不耐烦地从夜宵中抬起头来,在他刚洗干净的脸上印下一个油腻腻的吻,“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她揉揉眉心,似乎心里早就有数,“我也有感觉,目前的状态太好了,差不多要开始吃药控制了。”

      “可是……”她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抹神采飞扬的笑来,“真舍不得……这种感觉太好了,我竟然读得懂这些代表人类智识巅峰的论文,见证这个创造新智慧的伟大过程。而且……我有预感,我有机会参与其中,改变历史……”

      自信心爆棚,自说自话——典型的躁狂状态。韩斌无奈地敲了敲陈律师的额头,打断她关于Lawrence如何改写法律史的壮阔想象:“赶紧吃饭,然后把药吃了,早点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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