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青栀正打算出门,突然听见“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她知道是公公进来了。自从婆婆过世后,这个倔强的老头不再像以前似的口口声声说不指望儿子养活,葬礼结束后,他就泪流满面地颤抖着双唇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一辈子都强势,加上年轻时喝酒造成双耳失聪,就算戴着助听器,也听不太清楚外面的声音,他就单纯靠着看别人的口型揣测到底说了什么。很多时候他误会别人的意思。他总以为别人在嘲笑自己或者骂他。原来他以为他会死在老太婆前面,老伴有心脏病,她老是说浑身不舒服,呼吸不畅,而且双腿一按一个窝儿。他就骂她装,不想侍候他,吵吵娶个老婆原指望洗洗补补,如今反过来还要人照料她。他一个月有三千块钱退休工资,老伴住闲,要一分钱都得他点头。平时他取了工资都锁在抽屉里,从不主动问老伴需要买什么。后来老伴住院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一天夜里,他突然醒了,黑暗中摸摸老伴的嘴巴,她一睡觉就鼾声如雷的,嘴巴大张的,可现在嘴巴闭着,牙关紧闭,他喊她不应,使劲拍她脸也不醒,他才慌了,跑出来拼命地砸邻居的门,央求别人打电话通知十多里之外的儿子女儿。孩子们来了,呼天抢地,一摸他们妈妈的身体,温热的,身下汪着一摊水。她一定很难受,叫也叫不出来,就算叫,她耳聋的老头子也听不到。就这样等着死神一点一点夺去她的生命。
青栀是在一大早得到婆婆的死讯。她老公几乎安排好了葬礼的一切才打电话告诉她,连婆婆葬在哪里都已明确,青栀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所措。老头最疼爱的小女儿一天后回到家,第一件事不是去看看她母亲,而是环抱着坐在凳子上哭泣的父亲跳着脚痛哭,她的同母异父的姐姐陪着眼泪劝说着,却无论如何拉不起来她。青栀忙着应付一切,顾不得理会两个姑子的吵闹。她们都些糊不上墙的烂泥。当初她都通知了她们母亲凶多吉少,姐姐不放在心上,妹妹看见母亲的衣服穿的油乎乎的,只是帮忙去小镇上买了一台半自动洗衣机,小天鹅的吧,然后还是丢下年迈的父母都老公出门打工,她没有想到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她的母亲。两姊妹都是吝啬到家的人,姐姐死都住在农村,孩子上学只好寄居在镇上的伯父家,妹妹也同样奇葩,也不想添置房子,过年回来也厚脸皮挤在小叔子街上的新房里,所以留守的儿子和叔叔家妹妹一打架,那个留着鼻涕的黄毛丫头都嚷嚷,你住的是我们家的房子,你可以滚回老家的。那小子果然闭了嘴,低着头不再据理以争了。所以她们的父母没有办法去女儿家堂堂正正地住哪怕一天,他们女儿没有一所自己的房子。她们寄人篱下,所以她们母亲走了,老父亲不想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老宅子,只好死活都要住在唯一的儿子家里。青栀记得,原来自己年轻的时候,老头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他才不跟儿子住的,那时候她的孩子都小,老两口不想帮她带孩子,如今她的孩子大了,他孤苦伶仃了,却非要同儿子住在一个屋檐下。
老公几乎不和青栀商量地收拾出一楼一件杂物间,收拾停当,粉刷一新,接来父亲同住。只是厕所在院子里,每天早晨天麻麻亮,就听见老头子哐当打开铁门,重重地拄着拐棍,恶狠狠地戳着水泥地,仿佛要戳出一个大窟窿才畅快,先是“叮”一声,然后是拖着两条腿走过的声音,一点点地挪移到后门,他伸出脚踢了那块青色大石头,抵住后面的单扇铁门,接着颤巍巍地枯瘦的手扶住门框抬脚几乎跳下去,脚落地后才走向后院的厕所。
有一会儿他上厕所忘记拿石头堵住门,一阵风刮过,“啪”一声,门重重地锁上了。等他上完厕所进不来,气得恶狠狠地拍门,恨不得立刻砸出来一个大窟窿钻进来。那一次青栀和老公都不在家。老头子后来都踮了砖头恨不得爬院墙出来,恰逢青栀父亲过来拿钥匙放他出来,要不然他从院墙下一头栽下来恐怕就不妙了。他感激地千恩万谢,暂时忘记了他不喜欢亲家一家子,老是说他挑唆自己和儿媳妇的矛盾,亲家母不给她哄孩子,他早就收拾得青栀服服帖帖地听他话了,他就是想挟制儿媳妇,让她服软,谁知亲家母偏偏心甘情愿地带大他的孙子。活该她累,他才不承她的情,指望他感恩戴德,别指望。
青栀知道他那暴躁脾气,所以虽然急着出门,也只得等他进门。公公进来时,前门堵了石头没有她没注意 ,等了大约十分钟,她看见前门在关着,以为老头上完厕所返回他自己屋子里。然后她关上后门,准备出门。可是一时找不到钥匙。她又四处找寻。突然她听见后面传来疯狂的砸门声。哐当哐当,是拿他那铁拐杖在撞,在锤,那老头子还在院子里。她飞快地跑去开门。门打开了,那气急败坏地老头子脸涨得通红,正高举着拐杖,一看见他,来不及转换脸色,那拐杖恨不得落在她身上,他喘着粗气,两眼冒火,恨不得跟她同归于尽。
青栀吓了一跳,赶紧散开,留出一条路,让老头进来。老头子没有说话。青栀也没有解释,嘴巴张了张,说了他也听不见。老头子还是使劲地拄着地面,若是泥地,肯定能戳出大窟窿。终于走到前门,他拉开前门,走出去,“哐当”地碰上了。
青栀半天才缓过神来,想起自己要出门买菜,匆匆地换衣,脑海里却一遍遍地重放老头子那张恨不得咬她几口才解恨的气急败坏的脸,跑到超市,想不起去买什么,一个卖货姑娘突然远远地示意她注意下衣服,她低头看看,没什么不对,对方急切地指指她腋下,老天哪,她竟然没有拉上裙子单位拉链,还大摇大摆地到处逛。她羞得满脸通红,逃也似地跑走了。
她知道,她逃不掉的,那个老头子还住在她家里,他一定会向儿子告状,添油加醋地对她老公说,这个恶媳妇把他关在院子进不了门。她和别人的儿子会有一场唇枪舌剑。这是一定的。他不会让她好过的。虽然公公一天天老,可他折磨她的心却是日日渐长。她一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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