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米塞家的地板塌了。
已经连续好几个礼拜有人来警告他停止扰民。先是房东打电话来叫他们晚上小声点,后来是居委会的人,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和一个头有点秃的年轻男人,说话客客气气,请他们不要吵到邻居。
米塞也客客气气,两个人都给他留了电话,当天晚上他仍然没有注意。
走过楼梯间,站在电梯里,米塞总能感受得到邻居们的怒火。那些人急促呼吸,下巴绷成棱形,用力拉紧牵狗的绳子。
就是这个人!邻居们甚至连眼神交换都没有,愤怒就在空气中无声地互相辨认出了对方。那种愤怒像浴缸里的泡沫塞满电梯,溢出到楼梯间。
有好几次,米塞扭转了脸,想要跟他们对视,让他们把那些憋了很久的话大声说出来,但所有人都眼神飘忽,东躲西闪。米塞是活在这栋楼里的粉红色大象,他挤满空间,挤得邻居们痛不欲生,他们在家里跺脚生气,但走出门,却又像根本没看到这只大象存在一样。
然后电梯门打开,邻居们悄无声息地撤了出去。
人是多么懦弱啊。米塞想。他们到底怕什么?既然那么生气,为什么不说出来?虽然说出来也没什么用,但至少解气了对吧。
居委会来过的第二天早上,有人看到戴眼镜的小姑娘从米塞家离开,还注意到她那天没戴眼镜,脖子潮红,人们由此猜想那间屋子一定有蹊跷。男人们愤怒,女人们一脸不屑,私底下百爪挠心。
午饭时间,趁办公室没人,秃顶男问她:「听说你跟那家年轻人挺熟的哦。」他声音低沉好听,语气轻描淡写,但听起来总像是质问。
「我是知道咱们院子八卦传得快,没想到传这么快。」
「保持点距离吧,他们跟我们不大一样的。」
小姑娘点头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也没比我大多少,怎么说起话来就这么老气横秋的?」
「为你好,你刚出社会,容易吃亏。」
对话到此为止。她沉默并不是因为生气,她感到悲哀。男人好听的声音是多年唱男低音修炼出来的,他电脑前还放着念书时参加表演的照片。回到这个院子以后,他便不再唱歌,有可能是因为邻居们觉得这样很奇怪,有可能是他自己觉得很奇怪。照片只有7寸大小,那时候他发际线已经后靠,但仍然颇有些英俊。再看看他现在,结了婚,才过了几年,就把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
是不是每当人抓不住自由,就会开始自我毁灭?
晚上,小姑娘去按米塞家的门铃,没有人答应。她敲门,「叩叩」的声音像消失在水里。后来一整个月,她再也没敲开过这扇门。她有点疯狂了,甚至觉得被困在门后的是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而门那边才是外面。每天工作结束,她默默吃饭洗澡,回到这里等米塞开门,然后那天晚上,地板塌了。
她并没有明确看到,但从脚底传来的震动和晕眩带给她直觉,待到震感停止,她知道事情发生了。她不顾一切跑向楼下,那家人开了门。
男主人没等她开口问便说:「我们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人,哈哈哈,你说稀奇不稀奇!」
她随之走进屋里,看到客厅散落着石屑水泥,米塞呆立在正中。上面是空的,能直接看到米塞家的天花板。
「米塞,你直接从上面掉下来了?也没摔伤?」
「哈哈哈,这太……太那啥了!老婆!拿酒来!你坐,你们坐。家里脏了点。」
小姑娘看着米塞,他呆呆坐到沙发上,并不说话,于是扭头对男主人说:「还好,你们家客厅当时应该没人。」
「是,是,都没事,大难不死。」
女主人擦好桌子,把酒摆上,站到男主人身后。小姑娘说:「姐姐也一起来喝嘛。」她笑着摇头。男主人不管不顾拉起米塞喝酒,说大家街坊邻居从来没好好认识过。女主人只微笑看着他们。她已经和平时有点不一样了,小姑娘也说不上为什么,但就是不一样。
地板塌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小区,邻居们纷纷跑来家里参观,热闹得很。大家看到了米塞的天花板,发现这神秘的屋子和自己家里的也没什么一样。他们说说笑笑,发自内心为没人受伤感到高兴。人流一直闹到深夜,米塞就在楼下家的客房睡着了。今天醒来,他走出门外,遇到的邻居都微笑和他打招呼。
除了米塞家的地板塌了以外,世界并没有什么改变。但从这一天起,世界永远地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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