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恋的毛姆

我猜若不是为了保持神秘感与避免招致不必要的舆论，毛姆以第一人称写思特里克兰德的自白，这本书会更精彩。

高更的生平或许是思特里克兰德生活轮廓的原型，但是思特里克兰德本人的原型，一定是毛姆本人嘻嘻。

他为了主人公的出场可谓步步为营，悄咪咪的辩白与褒奖都为我们接受思特里克兰德这个形象埋下了种子。

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像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

天才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对于他们本人来说，天才是一个极大的负担。我们对这些人必须非常容忍，非常耐心才行。

天才又总是要离开故乡的。

对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而言，在哪过活都一样。但是天才不一样。

天才的童年必须是个秘密，在家乡守不住这个秘密，他要等到将灵魂锻造成万事具备的时候，再乘着一场东风到达真正的故乡，一片可以让自己大施拳脚的土地。

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故乡。

说不定他们内心深处仍然潜伏着多少世代前祖先的习性和癖好，叫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们祖先在远古就已离开的土地。

庸俗的人类

另一方面，毛姆可以说非常辛辣了，在本书主人公尚未出场之前为他造势之时，也不忘讽刺一把群众。

 毒舌归毒舌，又怀着一种对人类终极命运的同情。

制造神话是人类的天性。对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如果他们生活中有什么令人感到诧异或者迷惑不解的事件，人们就会如饥似渴地抓住不放，编造出种种神话，而且深信不疑，近乎狂热。这可以说是浪漫主义对平凡暗淡的生活的一种抗议。

思特里克兰德夫人邀请他参加聚会，他又深感文明社会里社交的苍白与铺张。也为思特里克兰德的出走悄咪咪做了铺垫。

文明社会这样消磨自己的心智，把短促的生命浪费在无聊的应酬上实在令人费解。

我把良心看作是一个人心灵中的卫兵，社会为要存在下去制订出的一套礼规全靠它来监督执行。

它逼迫着每一个人把社会利益置于个人之上。它是把个人拘系于整体的一条牢固的链条。人们说服自己，相信某种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甘心为它效劳，结果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

说不清人是社会的产物，还是社会是人的产物。

而不可否认的是，从人类诞生之初，人就学会了作为集体而存在。

为了让这个集体的发展少受阻碍，人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个社会契约，粗略地完成了一场价值观与行为准则的统一，且美其名曰：道德。

当道德愈演愈烈，人类不再是道德的创造者，而成为道德的傀儡。

有人说灾难不幸可以使人性高贵，这句话并不对；叫人做出高尚行为的有时候反而是幸福得意，灾难不幸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人们变得心胸狭小、报复心更强。

人的心又像一个容器，往里装进什么，才能倒出什么。

给人很多爱与自由，他才懂得爱人；给他磨难痛苦，他必使人遭受痛苦。

遭受过灾难的人，若曾得到过全心全意的保护与救助，走出困境之后做出的高尚行为或许是为了回馈善良；若是不曾，他的高尚行为却是为了炫耀或是羞辱。

我们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达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

一个人终其一生无法完全了解与理解另一个人。

在这一方面人做出种种努力，包括发明了文字与语言，可惜这样的工具只能达到一半的目的。

另有一小部分的努力，永永远远要靠想象与揣测来完成。

男人与女人

爱情要占据一个人莫大的精力，它要一个人离开自己的生活专门去做一个爱人。即使头脑最清晰的人，从道理上他可能知道，在实际中却不会承认爱情有一天会走到尽头。爱情赋予他明知是虚幻的事物以实质形体，他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爱它却远远超过喜爱真实。它使一个人比原来的自我更丰富了一些，同时又使他比原来的自我更狭小了一些。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成了追求某一个他不了解的目的的一件事物、一个工具。

爱情就像拼图，靠着一些碎片就要拼凑出整个画面，仅仅看到那个人的一部分，就要在自己心中拼出一个全方面的爱人。

“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他说，“但是永远不能原谅他对她做出的牺牲。”

母性是女人感情的最终归宿。

为什么我们总看到女人原谅伤害过她们的男人？

她们妄想宽容与慈悲的美德构成她们完美女性特质的最后一片拼图，妄想男人心中从懊悔与羞愧中再次开出更娇艳的爱情的花来。

这既可能是一场伟大的爱情，也可能是一次自恋的满足。

女人的心胸狭窄，对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东西非常反感。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东西，所以对于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最遥远的地方遨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账簿里。

或许是由于生理的原因，或许是由于历史的原因，女性的安全感从某种程度上的确少于男性。

对于一部分女性而言，她们想要的东西其实就那么多，不论是精神的还是形体的。所以，给她很多很多甜言蜜语，不然，就给她很多很多口红钻戒。

艺术与道德

艺术中最令人感兴趣的就是艺术家的个性；如果艺术家赋有独特的性格，尽管他有一千个缺点，我也可以原谅。

“我虽然穷困潦倒、抛妻弃子、睡恩人妻，但我是个好艺术家。”

我怀疑在他的灵魂中深深藏着某种创作的欲望，这种欲望尽管为他的生活环境掩盖着，却一直在毫不留情地膨胀壮大，正像肿瘤在有机组织中不断长大一样，直到最后完全把他控制住，逼得他必须采取行动，毫无反抗能力。

艺术天分与创作欲望好像天外来客播洒在人灵魂中的种子。

可能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不是他要利用艺术、借助艺术，而是艺术要借助他的人类躯壳。

表达的不是人，而是艺术。

美是一种美妙、奇异的东西，艺术家只有通过灵魂的痛苦折磨才能从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来。在美被创造出以后，它也不是为了叫每个人都能认出来的。要想认识它，一个人必须重复艺术家经历过的一番冒险。

艺术与美之所以在人类文化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凭着它可以愉悦、治愈伤痕累累的人心。

这治愈的力量也非凭空而来，而是由它从苦难折磨中生出，经受过极致苦难的人创造出艺术与美来自救，然后这艺术与美再带着感人至深的力量去拯救还未渡过难关的人。

作家对那些吸引着他的怪异的性格本能地感兴趣，尽管他的道德观不以为然，对此却无能为力；直到习惯已成自然，他的感觉变得迟钝以后，这种本能常常使他非常狼狈。他喜欢观察这种多少使他感到惊异的邪恶的人性，自认这种观察是为了满足艺术的要求；但是他的真挚却迫使他承认：他对于某些行为的反感远不如对这些行为产生原因的好奇心那样强烈。

作家更关心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断人性。

作家也是艺术家，他们只需将生活的真实毫无保留地以艺术手法呈现出来。

虽不可否认艺术具有道德教化的作用，但实际上，艺术品内容本身不必完全是真善美，但是真正的艺术的结果总会是真善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