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裗婡
都说大先生对我不错了,没和我离婚还管着我口粮,这世道有他名气大的多离了老妻另娶,说是老妻也不过是我腆着脸的自欺罢!
1901年两家人换的庚贴,直到1906年才成的婚,时我已二十八有余。绍兴街坊的安姑娘早成了世人口中的老安姑,这些年我在北平守着婆母生活。夜静时分,我常想一个问题,我与大先生可算得上是夫妻?若是夫妻,这诺大天地间又有几对如我们这般疏离的夫妻?
大先生是江南水师堂出去留学东洋回来任教大学的讲师,他一表才俊文采斐然新派人士,而我目不识丁裹着小脚,只在针线和灶台上本分着,以夫为纲三从四德,却是些过了时的旧物糟柏。细细想来我们有诸多的不匹配,偏这命运把我推向了大先生。大先生曾对外人说道:我是婆母赠予他的一件礼物。谁会把活人当作礼物?既是礼物,谁又会顾忌礼物的感受?
大先生一生以笔为刀,以文醒人,墨香处尽诉这污浊世道。他是那刚爬出山的太阳 光芒四射,笔锋下革陈除弊祛腐生新。我则是旧时代固化下来的小妇人,守旧本分讲老理不合时宜。在大先生的眼里我只怕是他现实中的祥林嫂,没有灵魂麻木的活着,麻木的痛着,因为麻木而卑微着。
灰瓦白墙,四角的天空下,我捏着针线缝婆母的衣裳,婆母说我不够贴心暖意,大冷的天也不晓得缝条棉裤给丈夫。丈夫 !丈夫 !一丈之内是为夫!大先生可曾把我视作过他的妻?我给大先生缝过衣物的,只是婆母不记得了。那一日,我将新作好的棉裤安放在他床头的枕边。湛蓝面料用上好的仔棉衬底,我做得很厚实服帖,且特特学了新派的样式给他压了密密的针脚,一针一线傾情而为用心裁制。我不敢奢求他会喜欢,只望他莫拒绝,毕竟天冷着呢。但第二日一早大先生窗下杏树上挂着的弃物好比最锐利的钢刀,最酷寒的冰窟……我缩回了阁楼再不敢迈向他屋子一步。
我早该死心的!想当初新婚一夜无话 他座候天明,只在家了三日他便急切切的返回东洋 。这其中怎没有对我的失落失望之意?犹记得未出阁时家母说大先生传过话来要求两条:一是放脚,二是读书识字。字我是习得几个的,小户买卖人家哪能不会看单子。诗文才学上不通又怎地?总不至于两个人光看书就能饱肚子吧?我的女红好,厨艺也上得了台面,暖衣暖茶暖菜汤他总需要的吧!为难的是放脚,我的脚现在放开也回不去了。五岁时阿母亲手替我裹的脚,我痛得哭天喊地。阿母说:安宝乖,囡囡没有一个不裹脚的,大脚粗鄙,日后会招人嫌弃。我见过掉毛的狗被人用石子儿追着打,我知道嫌弃的意思 。故此我受着最无道的刑终得了一双金莲 ,却不知命运讽刺至极,我用血泪换来的是变天的不愉和憎恶。我从夫子那儿学来的所有仁义礼教,恰是大先生最厌弃的腐朽肮脏。迎亲日我怕他不喜,特求了双大鞋充塞了许多棉花进去 ,想不到终是落了馅儿。大鞋儿掉了,我罩着盖头看不到他的脸色,只听宾客们的揶揄,他必是难堪得紧,而我的羞惭并不比他少两分。待白发苍葭之际回首,大先生厌我颇多应是由此开始吧!
我知道自己容貌泛泛才情全无字也识得有限 ,但我愿意静心等候替他孝顺婆母 柔嘉奉亲,以德补之,待他归来也有个交待。大先生一去数年家书难修,我是被遗忘的新妇,在周家的小院子里操持着微不足道的家务。终于他学成归来要接了婆母北上,婆母说:带上朱安我离不开她。大先生是至孝之人,对我再不喜也不会违了母意。当得知自己能随他们走时天知道那一刻我的欢喜有多欢喜!我以为他终于接纳了我!离开故乡绍兴时我甚而不懂得惆怅,只满心憧憬着新地方的新生活,那几日走路步伐都轻快起来。
北平样样好,二弟妹时髦鲜耀,二弟家的哥儿姐儿欢泼纯稚。我置了床铺上新被,有十一还是十三年了?但无妨我终归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傻乎乎的痴想着。却不知大先生因着我的这一念大发雷霆,他命人速速拆了床,扔了被褥。一道角门横隔,彻底断了我余生的念想。此生我再无跨过去的勇气,返回绍兴么?绍兴娘家早颓了势,绍兴的周家就更没我容身之所了。寒凉月,乌燕啼 ,泣血不过此!我是贪生怯懦的,我知道走出这座宅子,诺大中国我无以为家 ,离了宗亲,在北平,我除了婆母一无所有!我拎着新被仍与婆母同屋而歇,我的心很该那一时起便死去才是!可我做不到!受了近二十年的束缚,以夫为天的理念不是我想抛却就能放下的,何况大先生也不是绝情之人,我的母家有难也多亏了他的接济才得周全,单为此我也应照顾好他。
不知为何故,大先生和二弟吵将起来,没多久大先生就另置了宅子接婆母过去长住。邻家的小妹喜在院内做早操,大先生总会心情愉悦的看上一看,我也想接触一下新事物便跟着学一学。可我的脚太小支撑不了身体的重心,惹得大家好一阵笑,大先生知道了掀了掀嘴皮,没再到院中休憩。学习新事物不成反增了东施效颦的典故,我实不知该怎样博他欢喜。那一日,他心情很好难得说了许多话,提起一道点心味道不错甚为怀念,我为了他的好兴致跟着附和道:那点心我也吃过,味道极好。他当即冷了脸,不发一语的离去。事后我才得知大先生提到的点心是东洋产物,而我却蠢得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我曾以为自己好比绍兴院墙下的那只蜗牛,慢慢爬总有一日能赶上他的步伐。可再不能了,不爱便是不爱!任你有多长情也无用!
后来大先生有了她,他们到了上海。婆母有几日心情格外舒畅,我从他人口中得知平妹诞下一名男婴。怪乎老太太精神转好,婆母曾多次抱怨我膝下无子。可怜见 我与大先生能保持这亦主亦仆的关系,已然是他的最大退步,举案齐眉红袖添香的雅事 此生莫再奢想。
乍得知大先生有后的消息时我也曾心绪不宁,转而便释然,他的孩儿便是我的孩儿!我自当如照顾婆母般悉心待他,我想念他们! 想念我未曾见过的周家后人!如今外面的社会真是变了颜色,世道艰难,战事不休,我时常为他担忧着。幸而他有了心仪的人随身,就这样吧!我守着婆母,占着他周家长媳的名分,给他看好北平的屋子就是!
万想不到噩耗来得如此突然,大先生病逝于上海,婆母随后亦走了,我于这冷清清的世间剩下的唯一记挂便是他爱重过的平妹和他的孩子。北平不太平,不!是全国都不太平。物价每几日便是一番,我没得办法想到卖了他的书讨生,平妹来信:就望你千万不要卖书,好好保存他的东西。平妹知书明理,我又岂是那贪餍之徒?风烛残年,稀粥度日。熬得一日是一日,我终想见一见海婴,想当着他母亲的面儿把身后事儿了一了
我还想到上海去陪大先生,大先生他脾胃不好,焉知那病来的凶猛不是饮食不洁而起?从二弟那里分出来后,他也曾大病了一遭,汤药饮了无数,我日夜悉心侍奉虽续了命但到底伤了根底,平日里是万不能冷食的。生前妻名仆实,死后也让我去伴他吧,黄泉路上给他拎掌灯,好让他夜里作文时不伤了眼,也当还了他这一世的不休弃之恩,毕竟没他的看护恩养,世上早无朱安了。若大先生知道我的心思必然会嫌我封建迷信,但情一字,看得透的又有几人?我知道我快不行了,我把关于大先生的一切留给了他唯一的骨血,我提出唯一的要求是把我葬在大先生的身旁。
人死如灯灭,没有黄泉路,也没有孟婆汤。 无碑无墓,一顶土丘便是我的一生。鲁迅是天下人的鲁迅,人们记住了他的伟大,怜悯着他与平妹的爱情,谁留意过那只墙角的蜗牛?谁知道曾有个卑微至尘的朱安穷其一生也没爬到她渴望不可及的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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