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有人死了,是罗二姐。
罗二姐死的时候只有五十多六十不到,还很年轻,子宫癌死的。这个病不是什么好病,村里有些风言风语。
张二哥是罗二姐的男人,葬礼上他一脸郁卒,双眼通红,熬了夜之后的皮肤干裂粗糙,一张丑陋的老脸,干黄枯瘦,面上的皱纹记录着这个人的过去,是过惯苦日子的一张脸。
张二哥有病。长年的病,起初只是肾病,身体虚弱一点,后来逐渐做不得重活。干不了重活,就挣不了工分,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一个老娘,加上他们夫妻两个五张嘴要吃饭,哪里供得起呢?
日子过得愁云惨淡,治病也要花钱啊。五月间,青黄不接的时候,小麦刚出了一次苗,灌浆还没灌完,家里的粮食已经没了,张二哥舍下脸去借,邻里都是借怕了的。借给你,那别人家又吃什么呢?
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
罗二姐个子高,挑粪点豆是一把好手,娘家屋里实在穷得没办法,才把女儿嫁给张二哥,张二哥没有人才,矮小枯瘦,人又老实,没有力气,生产队做活也做不好,好在人心好,家里还有几间草房。那个年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谁知道,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张二哥又得了那杀千刀的病呢?
罗二姐不在人前哭,也不回娘家哭,娘家更惨,娘家舅哥三十多了还是光棍,妹妹残疾。她在哪里哭呢?她在山间,田野里,没命地做活,打柴、挑粪、割麦、点豆,男人做的她都做,日子那么苦,所有的眼泪都化成汗水,挥发了。
可是不管怎么做,一个人挣的工分,哪里能养活四五口人,那两个儿子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瘦得跟个竹竿一样,可是还是饿啊,饿得流涎水,饿得两个眼睛都不怎么转了。
又到夜里,漫长的夜,罗二姐从睡梦里醒来,疲惫的身子得到片刻的休息,竟也不累了,人命就是这么的贱,到了早晨,又是一身的力气,又可以像耕牛一样,没命地做活。
幽凉的月色像给屋子覆上一层轻纱。罗二姐侧过身来,屋子里热,她把腿从被里伸出来。她这时候三十岁出头,身子饱满的像新蒸好的玉米面馍馍,透着一股热气。身边沉睡着的她的男人,干瘦,得病的脸更加丑陋,他喘着粗气,喉头发出奇怪的咕噜声,他有一点哮喘。天热所以只穿了一条裤衩,透过温柔的月光,她看见他尖翘的胛骨,细瘦如雏鸡一般的肩膀。
她有鼓鼓囊囊的胸脯,浑圆的大腿,粗壮的胳臂,和她相比,他简直如未发育的孩童一般。
凉夜又燥热,屋外是蝉鸣,夏天的蝉死命的叫,她听着东屋里的儿子跟婆婆的呼噜声,还有身边丈夫的喘息声。
她想起在家做姑娘时的日子,放牛时走过的浸着露水的路,黄的紫的野花。一个平常的午后她还在水沟边见过两条缠绕的蛇。她一向胆大,盯着它们看了好久,两条蛇缠得好紧,蛇爬过的地方有一颗颗的野莓果,鲜红的,也有暗红的,那叫蛇果,长辈告诫过那不可以吃。
她出了一身的汗,疲惫地睡着了,眼角挂了两滴泪。
张二哥有钱买药了,西药,镇上的卫生院开的,家里终于不至于顿顿借粮了。张二哥把家里打扫得很干净,虽是旧屋,却也找不到一根草标,镰刀粪桶都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墙边。他晚上跟两个儿子一起睡,老娘老了,儿子也大了,儿子总跟奶奶睡也不好,他让儿子搬来一块硬板,铺上干草,就是一个好床铺。
罗二姐白天仍然干活,埋着头扯草,栽秧,她还是跟一起干活的姑娘媳妇扯闲天,有时开些玩笑。村里有人避着她说些什么话,她也知道。
村里能娶得上老婆的不多,伍文三十多岁,还是个光棍汉。他是孤儿,家里只有一间破草房,他喂了一头猪,晚上他的铺就在猪圈旁边,他吃剩的就给猪吃,他有什么话除了说给山风听,就是说给猪听。他帮生产队养猪,过年这猪是要被杀的,全村人都要来分肉。
伍文知道自己穷,也没个老爹老娘帮自己张罗娶个老婆。他也想有个老婆,生个孩儿,老婆要高高大大,要知冷知热,要会生养。这个想法注定是个想法,谁家会把闺女嫁给自己一个穷光蛋呢!
牛三是个二流子,这人心倒是不坏,就是好吃懒做,偷猫逗狗,女人们在哪扎堆,他在哪扎堆。他消息灵通,各家有个大事小情,他都知晓,也不知道从哪听到的消息。伍文跟牛三关系好,牛三虽然人随便了一点,可是心眼不坏,牛三悄悄摸摸告诉了伍文一个消息,惊得伍文大半夜都没睡着。
牛三神神秘秘地笑,说:“想不想去女人家里?”
伍文知道牛三说的什么,他不搭腔,说不想是假的,问题是去哪?自己没什么钱,多的可付不起。
牛三又说,不要钱,拿点玉米面就行。伍文有点动心,不过他不急着问,牛三肯定自己要说。果不其然,牛三一五一十,说那女人多好,便宜,离伍文家还近。还说自己去了两次了,要不是伍文跟自己关系好,这等好事干啥告诉伍文。
伍文有些心动,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下定决心,明晚就去,牛三说拿一袋玉米面就行,反正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夜晚的星子仿佛能照亮人心底的最深处,到处都静悄悄的。
春去秋又来,新麦又一次灌浆了。张二哥在家里熬药,说是罗二姐病了,这病来得蹊跷,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在传,你一言我一语,说张二哥家一壁的干谷草都拿来熬药了,中药渣臭得隔壁的隔壁都能闻见,这锅药渣沤在上一锅上,气味还没来得及散去,下一锅又来了。
罗二姐在夜晚醒来,能听见张二哥的呜咽声,像一只受了伤的老狗。张二哥把罗二姐照顾得很精细,治了好久,说是治好了,罗二姐剪了短发,还是那么高高大大的样子。
两个儿子都出去学手艺了,一个厨师,一个泥瓦匠,都拜了师傅,老娘也走了,家里现在只有两个人,一个张二哥,一个罗二姐。两人感情好,天气好的时候,两人骑着车去赶集,这里玩玩那里看看,张二哥勤快,煮饭烧菜都干。
罗二姐有孙子了,一个孙女一个孙子,不过他们很少回家,罗二姐知道儿子儿媳都忙。她开始卖菜,张二哥仍然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牛三病了,在医院住着,没人来看他,老婆死了,唯一一个闺女嫁去了外地。伍文抽空去看他,说起好多人,老家伙们都死得差不多了,牛三说自己要死了。说起往事,牛三的嘴有些哆嗦,时不时还会流下口水,牛三说,还是伍文好啊,伍文来看他,伍文是个好人,肯定会有好报的。
伍文心想:好报?好报个毬,老子打了一辈子光棍,你们一个个拖家带口的。伍文想捶牛三一顿,可是牛三快死了,伍文也就回去了。
牛三先走的,没过多久就听说罗二姐病了,去医院一检查,癌症,只有半年了。罗二姐私下偷偷抹泪,她想咒骂两句,却也不知道该骂谁。
伍文送走了牛三,没想到又来送罗二姐了。丧席很热闹,闹哄哄的。
伍文在心里默默盘算着,那个胖老头是大队书记,那个高个的是支书,坐在进门最右边的是老吴,还有好多人,这些人他在许多年前的夜里见过,他们彼此都很有默契地打过招呼。
他们现在坐在那儿,旁边是他们的老婆、孙辈,有的在聊天,笑着闹着。白事要请乐队,越闹越好,他们脸上都是皱纹了,显不出喜怒哀乐来。
他看见罗二姐的两个儿子,张老大和张老二坐在一边跟人聊天,时不时笑两声,他们也都是中年人了,他脑子里还记得这两小子小时候的样子,他给过他们吃的,布票,还送他们去拜师。
伍文把酒席上的廉价白酒一口干了。他看见张二哥坐在堂屋里,人火化之后就占那么一小方地方,张二哥看起来很丑,伍文知道自己的样子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他脑子里不知怎么得出现了三十年前杀年猪的情形,那时候他还年轻,一刀下去,鲜红的猪血流了半盆。
他想牛三死了,罗二姐也死了,自己怕是也快了。不知道到时候谁来给自己烧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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