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我时常忆起的画面，是凄清的牡丹亭里，丽娘消瘦孤单的身影。

生于宦族，长于名门，锦衣华服，珠玉珍馐，她注定是千金之躯，娇波流慧，温婉柔和，纤弱可人。

她却不似传统的深闺美人，虽美却僵硬而呆板，缺乏灵魂和生机，守着教条戒律，如履薄冰般的渡过人生。

久在深闺，未谙世事，她如雪山之颠深藏的美玉，未曾沾染半分俗士气息，玲珑剔透，清姿绰约，盼睐倾城。

年方及筓，她亦是天真烂漫的青葱少女，俏皮活泼，率真敏感，荷粉露垂，杏花烟润，有着叛逆的小孩心性，敢于和夫子辩论那“关雎”之意，言语中撒遍青春的朝气，女儿心事，岂是年老的夫子所能理解的？

她本该无忧无虑的安然渡过一生，无大起大落，磨难悲苦，可惜她的血液中天生就流淌着孤独的基因，带着一种诗人般的忧郁气质。

不曾想，一朝游园，方悟人生悲凉。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注尽沉香，抛残绣线，人立小庭深院，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丽娘，你在那衣桁前，妆阁畔，画廊间。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香雾云鬓湿，清风玉臂寒，几曲翠屏展，残眉黛深浅，丫鬟夸你那“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亮晶晶花钗八宝填“，却不知你“一生儿爱好是天然。”锦衣玉食的生活固然安逸，却不能安抚你孤清的灵魂。

你望着那袅晴丝吹来闲落院，摇漾春如线，望着那画廊金粉零星闪耀，池馆苍苔一片碧青，此刻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你对着这满园美景，却无法展露笑颜，“忽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事谁人知？”无人知此刻你内心的波澜震撼，如山崩海啸般席卷而来，铺天盖地，你想到的是自己的美丽如这满园春色，“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却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纵使这般的“姹紫嫣红开遍”最后却只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丽娘啊，你感叹你哀怨，园中春色毕竟有你这般的可人儿去观赏，然而这深闺外，又有谁知你的冰肌玉骨，花容月貌？纵使你粉妆玉琢，黛眉弯娥，翠冠明珰，莲钩蹴凤，又有几人见识？深闺中的你只能独自赏春，感叹美貌无人见识，爱情与你无缘，你对着美景自怜自艾，丫鬟不理解你，父亲母亲不理解你，虽集宠爱于一身，物质满足，可你却有着孤独的心事，花样年华，你却只能空怀春愁，独自倚着园中青石叹息。

为甚么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遇崔莺莺，他们是才子佳人，最终结为秦晋之好，而你却只能虚度青春，无人赏识，只能看着光阴似白驹过隙？“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忽！”

丽娘啊，你又是多么幸运，上天被你感动，花神眷顾你，命运眷顾你，为了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丰神俊秀的书生折着柳枝飘然落入你的梦中，他爱慕你，欣赏你，给你温柔呵护，懂你的深闺自怜，他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情郎啊，“是那处曾相见，想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你娇容羞怯，眼波含情，任凭他带着你转过那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这一刻你美梦成真，和他把手儿牵，互诉衷肠，温情无限，你只愿此刻永远停留，可惜美梦终究是梦，醒来一切消逝，人去楼空，剩你孑然一身。

可是丽娘啊，你大可不必去感叹一切都是虚妄，我已知道结局，他是你命中注定的郎君，他日你会因梦而死，但不久之后你们会再相遇，相爱相知，他会给你全新的生命和灵魂，你们终会共缔鸳盟。

你可知，隔着书页我多么羡慕你啊，命运是偏爱你的啊！他给了你梦梅郎君，穿越千年，你永远活在书本里，激起无数女子情感上的共鸣，我不爱你与郎君的圆满姻缘，我独独偏爱你那游园惊梦时微蹙的鬓角，忧郁的清姿，你寻梦时哀婉的呼唤，你捱过雕阑，转过秋千的身影，你独坐思量，情殊怅晃的痴情，那时的你真像现在的我，无人了解无人赏识，我却没你那般的显赫家世，绝世容貌，我亦没有被命运选中， 拥有惊梦的美好体验，拥有美少年的眷恋不舍，我只是平凡女子，我不敢对他人诉说我的伤情，诉说我与你一般的期盼爱情，期盼生命中那人的出现，我不敢，如今，幽闺自怜已成为懦弱者的象征。

春景伤情，自然博大，”我是何人？将往何处去？我的爱情在何处？我的翩翩郎君在何处？

我只是人世间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小扁舟，微不足道，却不愿随波逐流，乖僻而倔强，迎着曙光，映着朝霞，逆流而上，我在追寻什么？我在憧憬什么？爱情还是其他？我不知道，丽娘，你找到了你的柳郎，而我呢？

我不知道。

寒冬的风刮痛了我的脸。

——————秋音。2014.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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