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摊记

愿死亡如黑夜掩盖我的才华

——毛姆

下班走在路上，就像成都的一个细胞，融在血液里，看不见，与空气接触久了，就露出了黑色的铁。从公司到家有三条路线，喜欢走十五公里的那条，可以经过九百四十六棵绿化树，十一个红绿灯，四座立交桥，一家没什么生意的壳牌加油站和一栋停满了豪车的温泉酒店。这是一条快速路，都是着急的人，有些脾气也不大好，路怒症候群，给他们一把加特林的话，可能路上的车会千疮百孔。可能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急着什么，大概不是急着去加油的。

成都由南向西，十五公里，晚高峰要走52分钟，到小区门口的河边，就会看见熙攘的小贩，除了菜贩果农，现在又多了些练摊的年轻人，卖点零食和小物件。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迷途漫漫，终有一归。

从全民创业到全民练摊，也不过仅仅是五六年的时间。

以前练摊卖小吃需要三证，经营/食品/卫生，缺一不可，能去练摊的大多都是社会底层的普通人，浑身上下加一起都不超过四位数，哪有可能办的下来三证。对这些“无证经营”的地摊商贩都是“以罚代管”，于是形成了跟城管斗智斗勇，总结了一套“敌追我跑，敌进我退，地退我摆”的游击战术，即使如此，流血冲突事件依然是屡见不鲜，屡禁不止。

一场疫情过后，地摊的“无证经营”不仅合法化了，甚至还被鼓励了，有了“地摊经济”之名，什么网红地摊，新奇摊物，地摊外卖，口碑地摊应运而生。曾经那些振振有词的道理，变成了另一套振振有词的道理。人们都是被牵着颈子的鹅，被呃住生命的喉咙，随着鹅群走在一套又一套道理的路上，抬头思考就会窒息，埋头吃饭才能活着。

三证经营，以罚代管从没有让“摆地摊”从这个城市里消失，放宽经营条件，加强管理监督，让城市出现合法的“烟火气”，也没有出现多么了不得的问题。那为什么以前不这么做呢？很多事情，不是没有弹性，没有方法，只是不在上层结构的施压下，庙堂之高者不想作为，也不愿担责罢了。

从“地摊经济”想开来，这几年听到最多的，就是创业失败，负债累累的消息。

当年留联系方式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眉目如星，胸有日月的少年郎，谈吐天下，学识无匹，他们生来就不在乌衣巷口，入仕无门，知此生无力匡扶社稷，一展才华，也不愿供人驱使，拿一份工资浑噩度日，于是凭一腔孤勇聪慧，卖房售车，举债贷款，势要创业打下一番天地，实现财务自由，拨弄商界风云。

开店的有，投资的有，开公司的也有，做婚庆的也有，搞APP的也有，自费拍网大的也有。听上去都是雄伟壮丽的事业，在他们的话里，下一年，甚至下一个月就要走起来了。然后到了下一年，他们没有走起来，催款的电话先来了。

在逼仄的现实的贫穷面前，骄傲和尊严什么也不是。可以悄无声息的在这个世界消失好几个月，甚至永远消失；可以在两个小时里为了延期还款膝盖一弯再弯，赌咒发誓说着拙劣谎言的样子，只会让人想笑。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在经历这些事情之后，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义，我们在他人眼里，最后总归都是一个被带进坟墓的笑话。我在罗永浩身上总能看见他们的影子，狂妄，偏执，幽默，自信，对事业倾注一切的理想主义，这些看上去的成功者雷同的要素，跟成功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关系。茨威格在《断头皇后》中说，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老罗在失败的创业者中是幸运的，他是个暂时失败的创业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起步就已然是许多年轻人的终点。而我那些被称之为“后浪”卷入全民大潮的朋友们，连价签都没有见过。我不知道，如今这些摊贩里会不会有当时的他们

夜幕低垂，生着炉火的小摊，在城市一角的生活场景中得以加成，想起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直到许多年后，你看人群中看见相似背影，才会懂得失声恸哭”。那个推着自行车，穿着白衬衫，问夜市老板要一碗炒面的少年，曾几何时，我也有与你相似的人生。

曾几何时，我也会读到纳兰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就想起陆游的“钗头凤”，在踏入的不同河流里说同一件事的心情，物转星移，唯情始终。越得不到，越遗憾，越想念，越放不下。就像被抛在身后了，只能不断去抓前面的影子。

通过捕捉这些细微信息去发掘这个城市里面的小温暖，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是近乡情怯的万家灯火，缩影成触手可及的萤火之光。被生活拷打的疲惫不堪的普通人，在享受完九九六的福报以后，走出单位，风凉雾大，天空漆黑，孤独和寒凉像风一样灌入体内，走过五脏六腑，害怕的隐隐作疼。走过高架桥的时候，看着碧空尽头，车海远去，想放弃的想法每每回荡。这时飘过有烧烤味的晚风，忽闪两三颗啤酒般的星星，满腹愁肠化作饥肠，成年人的悲鸣也变作一肚子的咕咕作响，三五行人聚在一堆，守着一个小摊，也不说话，也不哭泣， 接食付钱，偶尔寒暄几句，又继续闷头走路，人影渐远，手中沉甸甸的，冒着热气，恍惚间有一种幻觉，那一盏地摊的小灯也像被递到了手上。

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多一分经验少一分幻想，以实际的愉快平衡现实的痛苦。每个人大概都会遇到这样那样无可奈何的事情，连嚎啕大哭也会被生活的一地鸡毛打破。有时眼看就要崩溃了，又因一点点温暖的希望牵引着活着忍耐着。

捡一颗落地的星星，再把坏掉的路灯叫醒，捞一只喝醉的月亮，装给人海如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