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无三

作者: 野孤蝉 | 来源:发表于2019-03-27 16:46 被阅读10次

    多年以后人们再度回顾当今的江湖,必不会遗忘南无三只身走进皇城时的不屑,也难以忘却他搂着武林第一才女走出万花楼时的得意。

    那会儿的南无三不过三十出头,一套无名剑法已经名动江湖,风头一时无二。从南到北乃至塞外大漠的青年的、中年的、老年的剑客莫不想杀了他取而代之。他们的结果自然都是失败。失败者往往要付出一只手的代价。但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们都知道,失败者所付出的并不止于一只手。

    南无三或许不会失败。至少在他折断右手之前,没有人相信。事实往往是在成为事实以后再经过无数人的奔走相告才能被称为事实的。

    南无三失败的事实正是在一个朝阳未出的清晨从万花楼里传了出来。

    南无三走出万花楼的时候已近中午。他的怀里没再搂着武林第一才女。他的左手握着一把折断的剑,连同这把剑一起折断的是他引以为骄傲的右手。他的脸上虽然不见得意,却也看不出多少失落和颓败;他的脚步更是比从前坚定了许多。

    一直以来我都抱着这样的坚信——南无三并不多么在乎自己的右手,就像外界对他的关注仅仅停留了三天,该放下的总该放下。但放下一切的他一定已十分寂寞。也许诺大个江湖只有我此刻还在牵挂他。但我也并不多么在乎他的右手。

    三年前我曾向他学习过左手剑法,他的左手比起右手更快、更准,也更狠。我确信他的无名剑法其实源于他的左手。

    我决意去寻找南无三的前一天晚上,丝丝细雨正在这座南方小镇的每一寸空隙间呜咽垂泣。我被低沉的雨声搅扰地不能安眠。我是在极度的烦躁中搂着我的女人,又在极度的快乐中度过了漫长而短暂的一夜。

    当我要推门而出的时候雨仍在下个不停。我的女人先一步拦在门口。我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本也不大,瞳仁却尤其显黑。我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我确实也应该等雨停住再出发。

    我的女人一直是个贤妻,她从来不会阻止我的决定,也明白我的决定从来不容许被阻止;她只是默默地担心我的身体。秋雨伤身,冒雨出远门最是忌讳的。在那一刻我确然心生过一丝愧疚,于她的这一生,于她这一夜。但我知道,我必须找到南无三,而找到南无三的第一步便是踏出家门,哪怕冒着伤身的秋雨。

    我撑着一把破旧的黑伞从她身旁走过;我不需再表露假意,我已没再看见她——我的女人——漆黑的眼中定是藏着如刀似的忧伤。

    离家以后的第二日傍晚,天上的雨云就散尽了。此后一连三个月我都在赶路。脚下的路似乎永远走不完。我的脚步跨过的山路和泥路早已数不清楚。雨天烙下的脚印在天晴的日子里刻在我的身后。我的影子最熟悉我的脚印。

    当第七双鞋也被磨破的那一刻,我便愈发想念我的女人。我女人做的鞋子最是耐穿,过去在我走南闯北的日子里穿上她为我缝制的布鞋,脚上舒适,心里头也踏实。她是天生最懂我的人,她缝的鞋子是天生最合适我的脚的。不知此刻她是否仍在昏黄的烛光下为我缝制鞋子,思念之余我愈发心疼她的那对漆黑的瞳孔。我的直觉告诉我,她的深邃的瞳孔下藏着的一个关于我的命运的答案,可惜我在即将找出答案的这天却选择了远方。

    ……

    见到南无三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我将第八双鞋子替换下。第八双鞋子只穿了八天,在我穿过的鞋子中它的寿命最短。嶙峋的山石让它变得凌迟似的体无完肤。我照例将它安置在身后的破布袋里,那里藏着另外的七双鞋。本来新鞋子和大黑伞也放在它们一起,但彼时我已只剩下一双完好的鞋子,并且这双完好的鞋子将要穿在我的这双破烂的脚上。而大黑伞早在上一场暴雨中被自然的伟力折断了。

    南无三隐居在一处荒僻的野地。这里向东有群山矗立,向北有密林环绕,向西则见荆棘丛生不可测度。我自南边缓步走来,拖着一双几乎破烂的鞋子,一路所见两侧总是怪石嶙峋,脚下的数不尽的枯枝败叶却像一条被踩实的路。

    南无三或许并不意外我的到来。但我却终归要意外的。三年前我向之请教左手剑法的男人正在挥动他的略显纤瘦的赤裸的独臂。这只平凡的左手握着一把锈迹斑驳的斧子。这已不是三年前的那只令我惊惧而钦佩的左手;这只是一只砍柴的左手。

    然而我的不请自来并不能引起南无三的足够注意。我站在一圈粗糙的矮栅栏外,看着他手里挥动的斧子,挥动斧子时手臂的肌肉的韵律牵动着我的呼吸。伴随我的呼吸的急促,他身旁已堆着许多匀称的木块。我仔细地打量起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他的脸上浮着一抹很淡的苍白,大约是疲惫的缘故,随着呼吸愈渐紊乱,苍白中透着几分红晕。他的额前泛灰的头发掩不住岁月摧残的面容,他终于也已不再年轻。

    天色已近傍晚,比我初来时更显昏浊。苍穹之下,云聚云散,变得低矮而沉重的它们内蕴着一触即发的爆炸力量。山林空幽,一阵鸟鸣掠过,天空的灰云被捅破似的,起初是一点一滴地往下坠,随即迅捷起来,争先恐后般扑向大地。

    我伸出左手虚抓一片,张开五指并不见灰色的云。我明知四散天地间的是白雪,也知晓浮于苍穹的灰云一朝坠落便是这不可捉摸的白雪。

    南无三已将左手的斧子放下。他的身边还剩着一枝枯木。枯木倚靠着茅屋的门旁。茅屋的门里走出一个面容平静的女人。女人的怀里抱着一个双目无神的孩子。

    任何人一眼望去都会肯定这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抱着一个普通孩子的普通女人。

    南无三走到女人的身旁,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又俯身在女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话,女人摇了摇头,南无三便跟着她进了屋子,阖上了门。终于他也不曾瞧过我一眼,与我说上一句话。

    我知道,南无三的身边不再会出现当年的武林第一才女,也不再有漠北的刀客和江南的水寇。他也不再出入皇城和万花楼,他已不再留着骄傲。

    “你将我右手砍去,又教我左手剑法,如今你也只剩左手,你的左手却握着砍柴刀。”

    雪愈乱,一声轻叹传自远方。我脱去脚下的破烂鞋子,连同一路走来磨烂的八双鞋子一并仍在一旁。我自南方来,我没再见到南无三;如今我要向西走去,荆棘丛中留下一排排淡淡的脚印。赤裸的脚印,不再为我的影子所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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