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菇小丁
（正文）
一
核桃树下，静静的躺着外婆。
二
外婆的故事，只是这个小山村里很小的一部分，很多父辈们都经历着同样的故事，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本不应该发生，但事实上就是发生了，而且发生了很多很多，我一度很害怕面对这样的事情，我无法掌控，也无法挣脱，我眼睁睁地看着外婆离开我，从此再也不见。
我一直都不敢写下外婆的故事，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也是我一直无法接受的事情，在我心里，外婆永远是最沉重的一部分，也是一生的遗憾，我没办法弥补，也许我此生如此的努力，只是为了不愿意让这样的悲剧在母亲的身上发生。有时候想想，写下来或许能让自己释然一些，也许能让更多的人感受到父辈的苦楚和艰辛，更懂得珍惜和感恩。
三
我对外婆的记忆从小学开始的。小学以前的事都是母亲讲给我听的。
外婆是个传统的旧社会农村妇女，一辈子没走出过村子，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在她的眼里，世界就是无穷无尽的山，山的外面还是山。外公是村里的干部，大部分时间都外出学大寨，搞参观，很少照顾母亲和三个舅舅。旧社会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大男子主义比较严重，外公不会种地，对外婆关心也很少。外婆靠织布和参加集体劳动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外婆身材矮小，一个人劳动挣的工分根本养活不了四个孩子，母亲是家里的老大，从小就跟着外婆劳动挣工分。母亲说，小时候挨饿的次数特别多，饿了就去河里找苦芥草吃，有时候饿的受不了了，就去偷集体的青柿子吃，吃完后几天无法消化。偷柿子被生产队发现，还要被批斗，严重的时候，在学校开大会轮流批斗，外婆因为受不了这个气，经常不让母亲去学校读书。外婆无法承受如此重的负担，好几次都想一死解脱，但不忍心丢弃四个挨饿的孩子，咬着牙一个人把四个孩子拉扯大，托人给三个舅舅娶了媳妇，但谁也没想到，这三桩婚姻最后会要了外婆的命。
母亲嫁给父亲时，外婆一直很反对，父亲家里穷的叮当响，住的地方都没有，外婆害怕母亲嫁过来受苦，但外公却非常愿意，外公说，父亲长的一表人才，讨人喜欢，肯定不会让母亲受苦。挨不过外公的坚持，母亲初中毕业后，跟着外婆在大集体干了几年活，就嫁到了我们村里。
外婆因为这件事，埋怨了母亲多年，母亲婚后好几年，外婆都不进母亲的家门，直到后来有了我和弟弟，关系才稍稍缓和。父亲家境贫寒，母亲和父亲整天忙着种地，为了温饱苦苦挣扎，母亲把我和弟弟送到外婆那里，让外婆照看。我和弟弟跟土匪一样，经常把村子的孩子打的哇哇直哭，外婆拉着我和弟弟，站在村口骂母亲，你把你的俩个小祖宗赶紧带走，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母亲就背着弟弟拉着我，一边抹泪一边回家。但过几天，母亲又把我和弟弟送到外婆那里，家里实在太忙了，根本没人看管我俩，我俩依然像土匪一样，到处打人偷东西。外婆虽然每次骂骂咧咧的，但还是把我们俩留下来了。
四
上小学后，去外婆那里的时间少了，每逢学校放假，母亲就把我和弟弟送到外婆那里。外婆的小院里种着一棵核桃树，核桃树苗是外公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在外地带回来的，种在院子边上，几年下来，已经开始结青青的核桃了。
每年放暑假的时候，我和弟弟就争着要去外婆家，偷偷的打树上的核桃，到核桃熟的时候，树上的核桃就已经被我俩给打完了，外婆也不生气，每次都把我俩打的青核桃放在灶火里一烧，就可以轻易的去掉青皮，核桃仁还有一股烤熟的香气。外婆说只要你们俩不捣蛋，所有的核桃都是你们的。
我们就整天围着外婆转，跟着外婆上地拔草，下河挑水。有时候外婆会带着我们去山里找野菜和韭菜，然后回来包饺子，我包饺子就是跟着外婆学会的，做饺子馅的时候，外婆会把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肉切成丁，拌着韭菜包饺子，这是我们小时候最有诱惑力的美食。外婆说，饺子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我也发现，直到现在为止，饺子依然是我最喜爱的食物，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外公在村上当干部，工资非常低，而且干部一下乡，就会被领到家里来吃饭，每次来干部吃饭，我和弟弟都会欢天喜地，我们知道又有好吃的了。但外婆从来没有高兴过，这是我当时所不能理解的，直到多年以后，我了解世事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外婆当时的难处。外公很好面子，每次都让外婆好好招待客人，外婆只能拿出家里的白面招待这些干部，白面对于一家人来说是极其奢侈的东西，隔很久才可以吃上一碗白面条。外婆抹着泪，给这群干部做锅盔馍，做白面条，我和弟弟都会趁机沾沾光，吃上一小块馍。但外婆从来都没吃过锅盔馍和面条，每次外婆把面条给家人分完后，在煮过面的面汤里撒上一把包谷面，倒上一碗酸菜，就成了她一个人的饭菜。有时候，外婆会多做一点锅盔馍，偷偷的藏在红薯窖里，在我和弟弟闯祸的时候，她会把我俩狠狠的打一顿，然后拿着馍哄我们，我们立刻停止哭喊，接着馍，笑哈哈的一边跑一边吃，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些更让我觉得满足的了。
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外婆给我们分馍的时候，我都禁不住留下泪水，此时，当我们已经成家立业，生活美满时，外婆却无法从我手中接过我为她准备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块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的锅盔馍。
五
父亲是个本分的人，高中毕业后，跟着一个伯父学习木匠，几年后学会一点木工活，父亲经常翻山越岭的给别人做小家具，挣每天一块五的辛苦钱。小学时家里过的虽然很辛苦，但也算平静。初中时因为一次意外，父亲受了很严重的伤，家里欠了很多的外债，家里也过的非常紧张。
中考的时候，我报考了高中。在我们那个时候，中专在农村的地位是很高的，上三年毕业，而且还有可能给分配个工作，成为国家的人，吃商品粮。当我听老师说上中专不能考大学的时候，依然报考了高中。外婆不知道听谁说我要上高中考大学，到家里给母亲说，要让我上中专，早点出来给家里帮忙，母亲说，娃能上的进学，要上就让他上吧，不然他以后会怪罪我的。外婆怎么说，母亲都没有说让我去读中专，外婆哭着离开了，外婆骂母亲，看家里都穷成啥样子了，还上那么多年的学，你一辈子就是过苦日子的命。
两年后，弟弟又考上了高中，外婆又到家里给母亲说，已经有一个上高中了，让小的上中专吧，上大学要那么多钱，哪能供应的起啊。母亲说，就是我要饭，只要我娃能上的进学，我就会让他上。对于外婆不让我们读高中的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也特别的能理解，这是一个历经生活苦难的母亲对自己女儿的关怀，我很感谢母亲，也很尊重外婆，没有这样的人，就没有我和弟弟走出山里的机会。
从后面的发展来看，读高中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从我们那一年开始，中专毕业都不再分配，我们当时学习好的同学都去读中专了，毕业后只能去南方打工。高中长期住校，为了省路费，半年才回一次家，见外婆的时间少了很多。外婆院子里的核桃树已经长的很高，每年能打一背篓的核桃，外婆经常让人给我们带话，让我和弟弟过去拿核桃，但因为上学的缘故，去的次数总是很少。如果哪年核桃熟的时候我们没过去，外婆就会把核桃送到家里来，有时候还会托人把核桃给捎到学校去。
随着高中住校，我和弟弟的学费开始增多，父亲身上的负担也越来越重，高中以后，父亲在村里种起了香菇，种香菇是个非常费力气的活，母亲身体不好，帮不上大忙，全靠父亲一个人辛苦劳作。为了节省人力成本，父亲有时候连续很多天不怎么睡觉，守在香菇棚旁边，摘香菇剪香菇腿。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就会捎话让外婆过来帮忙，外婆已经不再是那个整天埋怨母亲的外婆，她总是在家里忙的时候，过来帮忙摘香菇，而且每一个香菇，外婆都视同珍宝，精心处理。外婆回去的时候，母亲给外婆装一点香菇回去，外婆总是拒绝，她一直在母亲面前唠叨，香菇这么精贵的东西，我吃下去就没了，但放在家里卖钱，就可以让三个娃在学校吃的好些穿的好些，都留着吧，上学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外婆说，她老了，孩子也大了，好好读书，以后有出息了，她也跟着享享外孙的福。
六
事情总是那么的让人无奈，外婆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享我们福的这一天。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两个舅舅因为生意的纠纷，反目成仇。外婆非常的失望，有一天，外婆来找母亲，给母亲带了几双小鞋，说这是她给她的曾外孙们做的小鞋，每人两双，她已经没有脸再活下去了，没有机会亲自给自己的曾外孙们穿上鞋了。外婆说她心里苦，不想活了，她给了母亲一百块钱，说现在死了人后，都流行闺女给自己妈的棺材上披一块红，你也没钱，这钱是我给别人做刺绣攒下来的，你给我扯一块好点的红布，裹在我的棺材上，不要让我下去了受冻就是了。母亲把钱扔给外婆，母亲说，你人老了老了还这么糊涂，想这么多干嘛，以前那么困难都过去了，现在什么事都可以过去的。
但是这件事还是没有过去，舅舅们吵架又打架，最后他们把所有的气都撒在外婆身上，外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竟然在自己老了如此的对待自己，高血压病犯了，脑溢血倒在了核桃树下。经过抢救，外婆脱离了生命危险，成了中度老年痴呆。这件事对外公打击非常的大，一直不怎么关心外婆的外公，把病重的外婆接回家，每天给外婆端吃端喝，坚持给外婆锻炼身体，半年以后，外婆已经可以自己坐着了。
大二的暑假，我和母亲去看外婆，外婆早早的让外公把她放在院子边的核桃树下等着我来，远远看着我的时候，外婆哈哈的一直笑，眼泪不停的流，母亲说，自从外婆得病后，脸部表情已经不受控制，但心里还是清楚的，也能明白我们说什么。外婆拉着我的手，嘴里一直说着，我死啊，我死啊。我眼泪也跟着不停的流，我不敢看外婆的表情，那种笑容背后的绝望。我对外婆说，你还活的好好的，我就要毕业了，你可以跟着我享福。外婆还是不停的哭，一直哭到我和母亲离开。
中午的饭是母亲做的，米饭，外公细心的喂外婆饭，外婆一边吃一边说，米饭米饭，我一粒米都没有吃下去，一直看着外婆把整整一碗饭吃完。吃完饭后，母亲送我去西安，走的时候，外婆坐在核桃树下，依然是一边笑一边流眼泪，她抓着我的手，嘴里还是说着，我死啊，我死啊。我说过年我再回来看你，你好好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整个画面都是泪水，还有外婆笑脸上的绝望，如果我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一定会多逗留一会，哪怕是给她喂喂饭，揉揉腿，但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过年回家，母亲说，外婆没了。母亲说的很平静，没了也是好事，省得再受这世上的苦了。我问母亲，外婆不是恢复的挺好的吗，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母亲说，外婆是个好强的人，一辈子靠自己的努力养活着整个家，性格刚毅，怎么能受得了整天受气的日子，得病以后，活动也不方便了，她害怕拖累了外公，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苦命的一生。
母亲一直在自责，自己是家里的老大，却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让外婆过上好日子。我欲哭无泪，但外婆就是没了，我看着母亲沉默的脸，才体会到山村父辈生活的无奈，那种情感沉重而又悲情，感染着一代又一代。
七
春节去看外公，他一个人沉默寡言，院子里的核桃树被外公砍了。外公说，核桃树几十年了，已经老了，也不结核桃了，砍了在外婆的坟前烧了，给她暖暖坟。我和弟弟把所有的核桃树枝搬到坟前，烧了整整半天，外婆的新坟前，光秃秃的，我给母亲说，我们给外婆栽几棵核桃树吧，这样夏天可以乘凉，冬天可以烧树枝暖坟，母亲说，坟上都是种柏树，哪有种核桃树的，我说，外婆肯定是喜欢核桃树的。
三周年的时候，母亲说，外婆前几天给她托梦，说自己房子漏雨，也穿不暖和，母亲用纸做了几个房子和几套衣服，我带了一碗香菇饺子，在外婆的坟前，把房子和衣服烧了，又烧了很多纸钱，寒冬腊月，北风呼呼的刮着，卷着纸钱到处乱飞，母亲说，你不用抢，这些都是你的，生前没让你享上我的福，到了那边有什么想要的，就给我说，我让你的外孙给你烧，这么多钱也别舍不得用，自己吃饱穿暖了。也许母亲说的对，没了也是好事，省的再受这世上的苦了。
我经常问母亲，外婆在另一个世界，能吃的饱穿的暖吗？母亲说，外婆吃了一辈子苦，过去了就能好好歇歇，肯定会过的好的，年轻的时候，家里穷，也没帮上太大的忙，现在日子过的好了，咱们对外公好一些，外婆就会欣慰了。
母亲经常接外公过来住，给外公做好吃的，父亲陪外公打牌下棋。现在家里条件比以前好了很多，母亲也可以清闲下来陪陪外公了，我很庆幸，外婆的事没有发生在母亲身上，我们也都在努力，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然而这个山村，每一天都发生着这样那样的故事，沉重到我不愿意提起。
也许有一天，当我陪着母亲细数往事的时候，外婆的故事不再那么沉重，在我们心里，外婆依然那么鲜活，那么伟大，温暖着我和母亲的内心。
如今，外婆已去世多年，生前外婆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甚至慢慢忘记了外婆的摸样，但核桃树下最后一次见外婆的场景时常出现，我觉得外婆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学习，成长，毕业，工作，成家，永远没有离开。今天，当我们为自己的幸福努力奋斗的时候，可以适当的停下脚步，重温父辈们的艰辛，也许，我们会更懂得珍惜感恩，可以感受到身边更多的温暖。
我母亲经常对我们说，一家人的眼睛朝同一个方向看，就可以看到未来，一个属于我们内心的未来，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谨以此文献给勤劳的父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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