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的弟弟

1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滚到散乱的头发中去。陈雯只觉得脑袋撕裂般的疼痛，她不由得伸手去按摩头皮，渴望片刻的放松，然而事与愿违。睡衣早已湿透了，冰凉凉的，像躺在空无一人的地窖里。仅存的一丝生气也被无情地浇灭，浑身只有可怕的寂静包围，就跟现在陈雯所在的房间一样。那张小床锁住了她。

做这个噩梦多少次了，陈雯已经数不过来。至于前因后果，她也不想去深究。她只记得，每个被这个恐怖梦境侵占大脑的夜晚，她总会从这个阴暗的房间里突然醒来，像是有意识地，阻碍梦境的继续，硬生生地截断故事，将她从囹圄中解救出来。

她仿佛一个被揉皱的纸团，蜷缩在小床一角，用薄薄的被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明明没有人进来，却是眼神警觉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在确认自己的私人领域确实没有遭到入侵后，她的目光顿时放空，眼眶中只剩下两圆黑洞。

“我现在活像个死刑犯。”陈雯自言自语道，“真没意思，还是玩会儿手机好了。”

她划拉一下手机屏幕，手指便灵活地运动起来，在上面点点划划，活像个跳舞的精灵。

手机的亮光照映出她苍白的脸，那两圆黑洞瞬间放光，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陈雯喜欢看漫画。她的手机里安装了一个app——“i漫画”。轻点“i漫画”图标，身心便轻灵如一片羽毛，飘进那个不同次元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陈雯才感觉自己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轻巧的灵魂。她幻想自己成为漫画的女主人公，把女主人公的傻白甜属性伪饰成自己的标签，把女主人公的美丽相貌和善良品质据为己有。她在奇妙交错的故事情节里，认识好朋友，遇见男主人公，在不同人设间切换自如。

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多久，是五天？五个月？还是五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情是找手机，上网，躲在屏幕后窃笑。闭上眼前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依依不舍地关掉手机，小心翼翼地塞到枕下。每到这时，那具从虚拟世界里好不容易抽身的身体，和身体主人的心灵一样，早已疲倦不堪了。

她在现实世界中是废人一个，在虚拟世界里却是如鱼得水，无所不能。

陈雯最近迷上了一部断更很久的漫画——《同桌是未来弟妹》。虽然只有5回故事，但剧情还是深深吸引了陈雯。这部漫画是以一个姐姐的视角看待弟弟在恋爱中的成长。漫画中的姐弟俩恰巧与陈雯姐弟重名——不错，现实中的陈雯也有个弟弟——漫画中的弟弟念高一，姐姐念大二。弟弟陈霆喜欢上了姐姐陈雯的同桌陶真，于是拜托姐姐帮二人牵线搭桥。

“姐——你就帮我这一次吧！”弟弟陈霆用“撒娇”般的语气求姐姐。

姐姐陈雯双臂交叠抄在胸前，质问道：“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谁让你老是带她回家玩！这不能怪我！”弟弟故作委屈状。

陈雯看到这里，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漫画中的弟弟真是可爱，如果，陈霆还在的话，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吧······

“姐姐！”

一声细微的叫喊忽然传来。陈雯一惊，立刻放下手机，左看右看，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然而，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

见鬼了？

“姐姐！”

声音仍在继续。

2

陈雯不禁毛骨悚然。

难道是关在房间里太久了，出现幻觉了？

“姐姐！”

声音越来越大，陈雯渐渐能分辨出声源的方向——

是手机！

陈雯的目光落在了黑屏的手机上。屏幕突然亮了——“姐姐！”

漫画中的陈霆说话了！

陈雯吓得一脚踢开手机。手机碰得一声掉下床。陈雯不管不顾，一个劲地拿被子蒙住头，似乎这样可以减少内心的恐惧。

“姐姐，别怕，我是小霆。”手机里的弟弟仍在说话，“姐姐，你看看我啊——不，你看看手机，你看了手机就能看到我了。”

陈雯听到这声音竟如此熟悉，好像真的是小霆一样。

她一把掀开被子，壮起胆子问那手机里的弟弟：“胡说！小霆已经死了！你少装模作样！我知道了，你！”她那神经质的手指着地上的手机，“你一定是孟婷婷那帮人偷偷在我手机里安装的整人软件！我、我要砸了你！”

陈雯抓起手机要砸——“不要啊姐姐！你要是真的砸了手机，我就再也出不来了！我真的会死的！”

陈雯愣了。

“姐姐，快把手机放下——对，轻轻地放下——”

陈雯疑惑不已：“你——真的是我的弟弟陈霆吗？不是漫画里的陈霆？”

“姐姐，你听我给你说······”

四年前的一个夜晚，陈霆出去小卖部帮妈妈买酱油，因为天色已晚，陈雯不放心，就让陈霆把她的手机带上，有事就给家里打电话。

谁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从家到小卖部的路旁有一条大河，警方猜测陈霆不慎落水，但河里并没有找到尸体。只有陈雯让陈霆带在身上的手机，倒是好端端地躺在河边的路上，除此以外，真的找不到任何陈霆曾经靠近过河水的痕迹。

警方原本以为从姐姐陈雯的手机上能发现什么线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陈雯和妈妈把弟弟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小卖部，学校，同学家······可仍旧是徒然。

弟弟的神秘失踪给原本就是单亲家庭的陈雯造成很大打击。妈妈也很颓废，终日精神恍惚，意志在日复一日看不到希望的黑暗里渐渐消沉。陈雯只好让外婆接她去乡下疗养。家里便单剩她一人。

后来的陈雯因为遭受了孟婷婷那帮人的校园暴力，得了心里疾病，不得不休学一年。要不然的话，陈雯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她本应该在大学的校园里读书，上课，享受青春。可现实总是给她狠狠的一拳，那么的不留情面，冷酷无情。她憧憬的广阔天空萎缩成一间昏暗的小房间，恣意汪洋慢慢消失，只剩下一杯仅可润喉的水。理想的身心，最终还是被那张现实的小床锁住了。

但是，陈雯侧耳倾听手机里的弟弟解释他的神秘失踪，嘴巴不禁张大，圆成一个0字形。

3

原来陈霆失踪的那天，正好是漫画《同桌是未来弟妹》首更的日子，由于漫画里的主人公与他重名，他也对这部漫画很感兴趣，课余时间都花在了看漫画上，就连那天买酱油的路上也不例外。

“边走边玩手机、看漫画，茶不思、饭不想······”手机里的弟弟像个认错的小孩，“我现在知道这是不对的，姐姐，但是当时没想这么多。谁知道，这漫画简直神奇，竟然把我吸到手机里了！也许，这就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吧。”

陈雯又惊又喜，捧起手机，开心得原地转了个圈，说：“真的是你吗？小霆？！”

“嗯。”手机里的弟弟笑着点点头，“姐姐，是我没错。”

“真的——是我的弟弟陈霆吗？！”陈雯又问一次，激动得眼泪都飞出来了。

“嗯。我是陈雯的弟弟陈霆。”手机里的弟弟笑着回答。

“可是，”陈雯问道，“为什么你现在才······才出现？这四年来，你一直在我的手机里吗？”

“其实，我确实一直在你的手机里，只不过被尘封起来了。”手机里的弟弟说，“我想要打破这个封印，但是根本做不到，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我想，大概是漫画到第五回就断更的缘故吧。现在可能是作者续更了，所以我就能说话，也能跟你交流了。”

“你怎么知道你是在我的手机里呢？万一是坏人绑架了你，把你关进小黑屋了呢？”陈雯继续发问。

手机里的弟弟得意地说：“这一点我还是可以肯定的。因为当你启动那些app的时候，我这里都能看见，相当于一个后台。我在你的手机里还可以帮你查杀病毒，清理电子垃圾。怎么样？老弟对你不错吧？”

陈雯拍打手机，好像在“教训”他一样：“好你个陈霆！长本事了啊！失踪那么久，原来藏在我手机里！你知不知道，妈妈跟我找你找得好苦！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一直劝自己放弃，劝自己接受事实。结果闹了半天你在手机里？！

“哎呀！姐、姐，别打我啦！疼！”手机里的弟弟使劲叫唤，“姐姐，你快想办法救我出去吧！”

陈雯连忙停下，“怎么救你？”

“姐姐，你还记得这部漫画的作者吗？”

《同桌是未来弟妹》的作者，漫画家爱晴，代表作仅此一部。也就是说，在画这部漫画之前，作者爱晴没有什么出名的作品，只是籍籍无名的画手一个。

手机里的弟弟分析得头头是道：“我是在作者断更的那天被吸进漫画的，又在作者续更第六回之后能够和姐姐你取得联系，这就说明，解救我的办法，一定和作者本人分不开。”

4

“姐姐，你就去吧——”手机里的弟弟恳求道。

“不行！”陈雯想都没想，直接严词拒绝。

“为什么啊？”手机里的弟弟不解，“你不想救我出来吗？”

“我当然想救你出来啊！”陈雯无奈地说，“可是要我出去，我做不到。”

陈雯已经休学一年。这一年来，她深居简出，不愿，也不敢面对外面的世界了。她恨不得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省去吃饭上厕所的工夫，除了睡觉，就是与手机为伍。她害怕见光，害怕周遭的人那些异样的眼光。因为在他们眼里，她是个精神病人——遭受弟弟失踪的打击和校园暴力荼毒，而受到心灵创伤的精神病人——在他们那些正常人的眼里，她是不正常的。

“姐姐，求你了，去一趟吧。为了我，行不行？万一作者又断更，我就不能跟你说话了！万一作者一个想不开，彻底停更，我岂不是要永远困在这里了？”手机里的弟弟哀求道，“救救我吧，姐姐！”

陈雯的泪，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姐姐，你不用管其他人怎么想，做好自己就好了。”手机里的弟弟劝慰道，“村上春树不是说过吗？——‘不是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那些所谓的‘正常人’，他们也未必真的正常。姐姐，勇敢点，你可以的！”

陈雯一怔，没想到，还会有弟弟安慰鼓励她的一天。

“好，我试试看。”

瑞庄小区大门前。

陈雯戴着耳机，穿了一件白色的女式T恤衫，浅蓝的牛仔裤，裤袋里塞着手机，手机上连着耳机线，这样方便弟弟和她说话。

陈雯的手总不自然地捏着袖口，忸怩得很。

“姐姐，放松点，别怕，我陪着你呢。”

陈雯不想叫弟弟失望，就松开袖口，昂首挺胸地走进去。

“喏，这很简单嘛。”她故作轻松地说。

手机里的弟弟笑笑，但是他知道，姐姐的手由于紧张在剧烈地颤抖。

这是一座老式小区，灰白色的楼房，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一幢一幢，构成了一方暗淡的灰色地带。

陈雯走进其中一幢，上到二楼，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站住脚。门上积了很多灰。

“你确定是这里？”陈雯呵一口气，门上的灰如临大敌般“节节败退”。

“就是这儿。七栋201，后台暗箱操作，准错不了。”

陈雯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

没人回应。

咚咚咚——咚咚咚——

陈雯不停地敲，没人来开门，她就敲到有人来为止。为了手机里的弟弟，她发誓一定要见到作者。

她仿佛等了一个世纪，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当你心急如焚的时候，时间才是最漫长的啊。忽然，门上结的蜘蛛网轻微抖动了两下。

吱呀——门开了。

5

手机里的弟弟

最终章

门后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一张方脸黄面皮，蓄着小胡子，头发有些白，也很稀少。一身灰绿色工装，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油污。

“找谁？”中年男人见是个年轻女孩，就放松了警惕。

“我、我······”陈雯许久未走出家门，现在还无法流畅地同外人交流。

“姐姐，别慌，你能说好。”耳机里响起手机里的弟弟的声音。

陈雯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漫画家爱晴女士是住这儿吧？”

“我就是爱晴。”中年男人回答。

“您？！”陈雯大吃一惊，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爱晴是个女人！

“对，就是我。你有事吗？没事别扰民。”爱晴先生似乎想把门掩上，陈雯连忙挤进门框，闯入他家。

客厅里又脏又乱，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茶几上、地板上、沙发上，到处是吃完没扔的外卖盒子，几乎无从下脚。

饭桌完全被他当工作台用，上面堆满一沓沓的画稿，还有满地的纸团和颜料脏污。桌子中间是一台电子画板，那就是他吃饭的家伙了。

看来他确实是漫画家爱晴没错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爱晴先生很不耐烦，“请你马上走，我要工作了。”

“很抱歉打扰您，爱晴先生。”陈雯说道，“下面我要说的话，请你一定要听完。”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你弟弟现在在我的漫画里？”爱晴先生同样惊讶得合不拢嘴，“开什么玩笑？”

“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看——”陈雯摘下耳机，掏出手机，点亮屏幕，是《同桌是未来弟妹》的漫画界面，陈霆的特写。

“嗨！作者先生，你认得我吧？”手机里的弟弟说话了。

爱晴眼见着自己画出来的人物活灵活现地动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这这······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这样？”

“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陈雯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与您脱不了干系，毕竟您是作者。您，一定掌握着打开漫画和现实世界之间大门的密钥。”

爱晴先生疑惑道：“我该怎么做？”

“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要画这个漫画吧？或者说，你的灵感是什么，说不定会有线索。”手机里的弟弟智商再次上线。

“我，有个女儿，叫赵晴。所以我就给自己起了笔名叫爱晴。灵感的话，应该来自我女儿写的故事吧。”

爱晴先生说，四年前，他女儿刚满十四岁，喜欢写小说。一次机缘巧合，他看到了女儿电脑中存档的《同桌是未来弟妹》这个故事的构思和脉络，感觉很适合改编成漫画，就想把这个故事画出来，作为送给女儿的礼物。

“您画了五回故事就断更了，这是为什么？因为女儿的故事没写完吗？”陈雯见缝插针地问。

“不，因为女儿离开了我，跟她母亲一起。”爱晴先生眼中似乎有泪，“在一个大雪天，不管多冷也要离开我。箱子搬了一个又一个，那么重，那么累，就尽管如此，也还是要离开我······”爱晴先生哽咽住了。

陈雯沉默。

因为女儿的离开，故事没有了后续，漫画自然也画不下去。

“如今怎么续更了呢？”陈雯开口打破沉默，“看您这样，也不像是女儿回来了啊。”

“她没回来，反而彻底走了。上个月刚走，得了肺癌。才去医院见了她一面，就这么把爸爸抛下了。”爱晴先生叹气，眼中泪光点点，“我想把小晴没讲完的故事讲下去，所以再次拾起了画笔。我只会画画，希望小晴在天堂能看到我画的。”

手机里的弟弟说：“那么，请您给漫画画个圆满的结局吧。只有漫画的故事完结，我才能从这里出来。拜托您了。”

超市里，陈雯在挑选今天的晚餐所需的食材。今天要多买一些，因为妈妈从乡下回来了，要做三人份的晚餐。

陈霆推着购物车大跨步走来。这个初长成的翩翩少年，高高的个子，清秀的五官和她有几分相似。她的生活，因为这个少年的再次到来，终于回到正轨。她不再封锁自己，她知道自己的格局不局限于那一块小小的手机屏幕，那一张窄窄的小床。青春，朋友，美食，还有家，一切与美好有关的事物都悄然而至。

“姐姐，看我挑了什么。”陈霆把购物车推给陈雯看，洋洋得意地“邀功领赏”。

陈雯一瞥，尽是些零食。果然，四年过去还是长不大的小鬼头一个。

远处，走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文质彬彬，温文儒雅。

陈雯姐弟俩均愣住。

“怎么了？我很奇怪吗？”爱晴先生看看自己，又看看目瞪口呆的二人。

“不不不，只是没见过您这么清爽的打扮。”陈霆说。

“介意我和你们一起吗？”

“当然不介意。”陈霆露出友好的微笑。

“看来，晚餐要做四人份的了。”陈雯自言自语道，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