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老朱

苏州老朱

      大约是2004的春天，有一天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他自称姓朱，苏州人，喜欢锡剧，从南京锡剧协会的李会长处拿到了我的电话，他问我是否方便到我单位跟我碰个头。我有些意外，但还是一口答应。

      几天后，有个像干瘪枣子一样的人来找我，六十岁模样，不高，瘦瘦小小的。初见时我便惊讶，这人怎么这么瘦，当时脑子里蹦出的就是“古道西风瘦马”。他背上斜挎一只军绿色小包，不时地轻嗅着自己的鼻子，热情而略带生疏地问了我很多问题。后来朱先生告诉我实情，那次见面特地约在我单位其实是想了解我一下在同事中的口碑，看看是否正派，是否值得交往。后来因为共同的爱好，我们成了忘年交。我称他为朱先生，而他则文绉绉地称我为刘公子。朱先生成了我在苏州的第一位锡剧朋友。

      朱先生身上积淀着锡剧从辉煌到式微的几十年历史，轻轻一抖，全是锡剧的味道。从锡剧的起源及发展历史，到锡剧曲调起腔板式，再到与锡剧老艺术家的私人交往，朱先生都是信手捏来，讲述时微微扬起的头，仿佛是锡剧历史长河中起起伏伏的一叶扁舟，见证了一路的风景。

      朱先生生于常州，在丹阳戏校锡剧表演专业学习四年，中途因为身体原因，改上了财务专业的中专。工作几年后便定居苏州。也许是未了的锡剧情缘，那份遗憾便执着成了他身上的一股傲气。

      有一次跟朱先生在剧场看一出锡剧传统戏，戏毕，他非得跑去后台找那天的主演，指出他的不足之处。我拉拉他示意不用如此较真，毕竟人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演员了。不在其位，却谋其事，不免让人感觉有好事之嫌，但是可见朱先生内心对艺术秉持着何等的严谨态度和敬畏之心。剧场看戏更是如此，他虽然自己也是年长者，但却对看戏时叽叽喳喳的年老观众一脸嫌弃，毫不留情，他会直言这是剧场，而非菜场。

      大凡傲气的人都是不易相处的人，可是这个理论在朱先生身上似乎不成立。他对锡剧迷，特别是像我们这批年轻的，就像对自己的小辈一样，遇上苏州演出，他便会邀上大家过来看戏。“无锡小蔡过来赶不上吃晚饭了，我帮他买着点心带上吧，你帮我问问他要吃什么；小冯看完戏要晚了，回上海还有火车吗？如果没有，怎么办呢？……”，他絮絮地讲着，着实有点像苏州话里“寿头”的感觉。当然，我们更喜欢看他从那个军绿色的小挎包里缓缓掏出他最新的战果——也许是书籍，也许是牒片，也许是U盘。似乎这个小小的挎包可以容纳锡剧百年的风起云涌，而经过他的手便带着历史的尘埃鲜活生动起来。

      古人云，人无痴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朱先生跟吴雅童老师的交往跨越了半个多世纪，吴老师的幽默，朱先生的痴迷，两人聚在一起，总能相映成趣，兴起时，拍案击奏，和而唱之，继而演之，在吴老师并不宽敞的家中，一个扫把手柄也许就成了《五姑娘》中杨金元的一把长烟斗。而每逢吴老师的生日——九月初九，朱先生必定去常州探望，如若走不开，电话问候也是铁定的。

      犹记那年，朱先生几经周折觅得苏州锡剧团薛静珍老师主演的锡剧电影《农家宝》的拷贝，他电话我时的那种“阵阵喜讯天外传，想不到凤泊鸾飘又重圆”般抑止不住的喜悦，以及因为一时找到合适的转化可行方案而失落如“原来是南柯一梦惊愁肠”的黯然，仿佛就在昨天。不幸的是薛老师终究带着遗憾离去，而我们却因为朱先生的执着而有幸见证了那光影流声的淡墨静美。

      2018年，朱先生将收藏了几十年的锡剧资料捐给了常州锡剧团锡剧博物馆，整两个拖杆箱。我打趣他，好歹也得有个捐赠仪式啊，他忙不迭摇手笑道：“老叟一枚，不图名利，只为回报曾经让自己受益的剧团。”，如此风淡云轻的回答，如发丝间流年不经意的霜雪，在夕颜花开的瞬间明眸灿烂。有几次我约朱先生一起吃饭，但是他都回绝了，说某某马上要参加比赛了，某某马上要参加汇演了，他都需要去金阊文化中心辅导把关。仿佛这些都成了他自己的事。

      做朋友时间久了，便有家庭之间的走动，每次去朱先生家，总能见他忙前忙后，端茶递水，两袖口处戴着他自己缝制的传统套袖，他定是怕琐碎的家务弄脏了衣服，因为在大家的眼里他永远是剧场中那位衣着整洁清爽，背上斜挎军绿色小包的苏州老朱。而能让他坐定的法宝唯有锡剧，他脱下套袖，整整衣襟，双手轻拍上身，似乎要拂去身上的俗尘才能转换进入锡剧的角色，然后跟你谈流派，谈表演，谈赋子，谈韵脚，娓娓道来，可以忘却了时光。朱先生不光精通簧调大陆调玲玲调，西皮二黄、弦下四工，也是信手捏来，他指着一张《霸王别姬》的剧照，骄傲地回忆自己反串的锡剧虞姬就是年轻时自编自导自演自己设计唱腔的得意之作。

      提起苏州老朱，似乎成了锡剧圈有名的招牌符号，他是一位锡剧的痴者，也是一位有风骨有傲气的顽童，更是一位让人尊敬的长者。那只军绿色的小挎包永远是锡剧说不完的千层风起，一路尘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