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低贱的帅克,用胡话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还用一条偷来的狗,把上级送上了战场,同时,他全程都是在忠实地执行上级的命令,没什么可指责的。帅克是荒唐的,可战争比帅克更荒唐,帅克是愚痴的,可奥匈帝国比帅克更愚蠢。作者这么写,其实是在用小人物去讽刺严肃的大历史,用小说情节的荒诞去讽刺战争的荒谬。
帅克完全无视战争的逻辑,不过,战争自有战争的逻辑。这次闹剧的后果是绞刑。由于帅克是教徒,法庭决定派神父给他提前做死刑前的祝祷。这个宗教仪式一般发生在死刑犯上绞刑架之前,提前做祝祷,其实是想让帅克早点被绞死。这一回,帅克又用自己疯癫的本领逃脱了死亡。
在卡夫卡的小说里,人物的行为一再被外界消耗,无穷地延宕,比如主人公要去应对一场诉讼,他在官僚机构里来来回回地被踢皮球,诉讼永远都不能完成。所以,卡夫卡写的是悲剧。在哈谢克的小说里,人物一再被外界推向悲剧,又一再被人物的疯癫所延宕,所挽救。所以,哈谢克写的是喜剧。
一位俄罗斯宗教文化学者曾说,人都是有神性的,只是人对世俗秩序的屈服,掩盖掉了这份神性。这个世俗秩序的化身,就是世俗政权。从本质上来说,世俗政权是上帝最大的敌人,也是人性的最大敌人,所以,第欧根尼面临声名赫赫的亚历山大大帝,也只在乎他有没有挡住自己的阳光。圣愚是世俗权力的反抗者,世俗政权越残暴,圣愚的反抗自然就越疯癫。于是,在小说中,我们看到,战争越来越残酷,而帅克的行为也越来越疯癫。帅克的所有言行,从战争的逻辑上看,都很愚蠢,很疯狂,但跳出战争的逻辑,却很勇敢,很智慧,很神圣。
《好兵帅克》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作。但小说刚出版时,哈谢克和《好兵帅克》却不被当时欧洲主流文学界认可,哈谢克生前主要被称为幽默家(humorista),而不是作家。幽默家这个词在捷克语里既可以指幽默文字的作者,也可以指喜欢开玩笑的人。其实,幽默家这个头衔,是哈谢克历经苦难才换来的。前面说过,哈谢克年幼丧父,辍学谋生,过着吉普赛人的生活,又因为以笔为武器,反抗奥匈帝国,几度入狱,一战爆发后,他又被送上战场,历尽磨难,死里逃生,又英年早逝。《好兵帅克》里的疯言疯语,来源于他苦中作乐的短暂人生中积累的笑话。现实中的哈谢克就像帅克那样蔑视权威,一生都在反抗。他不但是个反战斗士,还与主流文学界长期敌对,他激进地开发出了独创的叙事方式,为的是让《好兵帅克》成为他反抗的终极表达——既反抗世界大战,又反抗文学传统。哈谢克去世后多年,荣誉才姗姗来迟,他在捷克文学史上的地位被提到了和卡夫卡一样的国宝级高度,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名人”,《好兵帅克》也被译为近60种文字,一个世纪以来,这本书都参与塑造着充满反抗和幽默精神的捷克民族精神和文化。
总结一下,《好兵帅克》是捷克作家哈谢克的代表作,它来源于作家苦中作乐的一生中积攒的笑话,塑造了20世纪少见的英雄形象,是一部反抗战争也反抗文学传统的经典作品。作家在当时被称为幽默家,他一直在逗我们笑,然而这笑却是“含泪的笑”,我们跟随疯疯癫癫的帅克,看到了他从狗一样低贱的人变成了干预世界大战的圣愚,一次次化险为夷。在这个过程里,帅克用他表面执行命令实则破坏命令的神逻辑,用他完全凌驾于战争之上的超越逻辑,用他的胡话和神性,反抗了奥匈帝国的压迫,也拯救了自己的命运。这种看似荒诞的思维方式,却恰好讽刺了战争的荒诞,也成了21世纪的“黑色幽默”这种文学风格的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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