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最早学会的本领是区分好人和坏蛋。
那时候好人和坏蛋的区别是长相。我从小就长得很“正派”：多少有点国字脸，浓眉大眼。我脖子偏短，走起路来更加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一看就是个好人。我老伴虽然不漂亮，眼睛小了点，个子矮了点，但是五官端正，经常面带微笑，一看就知道也是个好人，至少也是好人才肯娶的老婆。至于那些尖嘴猴腮，形象猥琐者，不是汉奸，就是特务（女特务例外），统统都是坏蛋。好人的言谈举止也看得出来，笑声爽朗，声若洪钟，正气凛然。坏蛋么，多半是皮笑肉不笑，说话阴阳怪气，反正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那时候对人物和事物的区分不是好就是坏，不是红就是黑，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不是敌人就是朋友，敌人的朋友一定是敌人，没有灰色地带。那种“不是就是”的思维方式，有一个说法叫二元论。尽管在全国开展了扫盲，对于文化程度普遍偏低、头脑相对简单的中国人来说，二元已经不少了。
另一种判断好人和坏人的方式便是唯上，上面说好就好，上面说坏就坏。这种方式也很简单，怕就怕上面一会儿说这人好，一会儿说这人坏。
这一章《与盗跖喝酒》说的就是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年代。
先是“批林批孔”。林彪出事那年，我在当兵，李敬泽先生正读初中。事发突然，头一天我们还在挥舞小红书，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第二天便进入一级战备，说他叛逃了，已经摔死在温都尔罕。
林彪的死连累了孔子以及别的“子”。说来也怪，这个后来被批判的卖国贼据说从来不读书不看报，家里却张挂着他和叶群手书的孔孟格言，诸如“克己复礼”、“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等。根据敌人的朋友一定是敌人的逻辑，林彪与孔孟肯定是一伙的，批林，就得批孔。
连队经常开批判会。我上过初中，文化程度很高，在批判会上发言是常事。过去不知道这“子”那“子”，更不知道他们“曰”了些什么，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们“是可忍，孰不可忍”。上面说了，孔子是想开历史的倒车，回到奴隶社会；而林彪的“克己复礼”，则是复辟资本主义。按照上面的口径，我这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写了一篇又一篇大批判文章，几乎成了连队的“网红”。
回忆起来，我的古文“底子”就是在批孔时打下的。当然，直到现在，要准确地理解一篇古文，还得看注释。
在几乎没有书看的那些年，我终于接触到了被归类为法家的荀子，商鞅，韩非子，还有李斯。这时候上面对秦朝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过去说的是陈胜，吴广领导的农民起义，为的是推翻秦朝的反动统治，现在好像不怎么反动。秦在法家商鞅的帮助下，推翻了奴隶制，统一了全国，建立了封建社会。上面说：“历代政治家有成就的，在封建社会前期有建树，都是法家。这些人都主张法治，犯了法就杀头，主张厚今薄古。儒家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都是主张厚古薄今的。”
你看，因为林彪喜欢儒家，儒家成了我们的敌人；因为儒家与法家不对付，法家就成了我们的朋友。
而土匪头子盗跖，则成了古代劳动人民的代表。
来看李敬泽的原文：
有人问盗跖：盗亦有道乎？
盗跖一拍大腿：何止有道啊！你想，站门口一张望，就知道这家有财无财，这算是圣明吧？动手的时候，你得领着头往里冲，这是什么品质？这就是“勇”！撤退的时候，你最后一个出来，这叫“义”，时机拿捏得准，这叫“智”，得手回寨子，分赃分得匀，这就是“仁”！——“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有。
故事讲到这儿，老师曰：同学们，请看，这位古代劳动人民的代表如何机智地揭穿了孔孟之道的虚伪面具！
——读了这一段，忽然想：原来这便是“盗亦有道”。挺有趣的土匪头子，怪不得李敬泽想跟他喝酒，一起聊各自的时代。
问题是，如今孔子他老人家又是好人了，盗跖呢，莫非一直就是混进劳动人民队伍中的坏蛋？
2021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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