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得越来越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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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多少天下雨了，南方的山里，雨水总是格外多，绵绵密密，落在山林，村舍，田野，一只公鸡的鸡冠上。也有深夜骤雨急降的，池塘，瓦片上，沙沙作响。我在窗台上点亮一盏走马灯，绵密的细雨在暖黄的灯光下，不好意思放肆。

凌晨三点，父亲身子不适，我在楼上，并未真正睡去，听到父亲的呻吟，症状有些与当年外婆去世前的症状相似，我焦急的送去医院。凌晨的夜依旧黢黑，黎明尚未来，窗外的雨还在挑逗。这一夜的雨，下得急切，未停过。

清晨，父亲躺在床上，他说不要紧，说没事，脸色却苍白，头发也白了很多。他极少生病，因操劳我的事，劳累过度引起。前些日子因为酒坊的事，和父亲大吵一架，还撂狠话，让他别再管我的事。可是我又明明听到他和乡邻们说：“我不操心她的事，谁来操心她的事。”说到底，我还是让他操心了。

我变得越来越像你

2016年冬季，我和他住在北京三里屯工体附近，工体经常有演出，我们在阳台上能听到演唱会的歌声。我和父亲经常打赌，闻声识歌手，猜对的赏一壶酒，猜错的买炸鸡。当时，我还在画院上班，有天下班比平时晚些，回到家，父亲坐在房间等我，桌上摆了一壶酒，一叠猪头肉，一叠猪耳朵，一叠花生米。他见我回来，熟练得倒酒。我不解的问：“你今天没提前约我喝酒啊？”

他不答，这样的废话他一般都不会答。他走至窗户前，将窗户推开，“你听，今晚是摇滚。”

有摇滚是该喝点酒。还未喝至微醺，天空飘雪。因为住在顶楼，我和父亲跑去楼顶天台迎接新雪。在飘雪中，手舞足蹈。站在天台，望着将要被雪花覆盖的北京城，东边的大裤衩看得那么真切，西边的盘古大楼也若隐若现，北京城那么大，那么大，我在那里生活了五六年，时常感到孤独，那种深到骨子里，却又无法言明的脆弱，平常热闹与我无关，是孤独。还好，那一刻，父亲陪在我身边。忽而想起，《山河故人》中最后一幕，沈涛在鹅毛大雪中翩翩起舞，迟暮之后跳着年轻时的舞，面带着淡然微笑，那是一生命运的落幕。

父亲突然和我说，你去买只炸鸡回来，再添一斤酒。我冒着雪跑了几条街，买了一包糖炒栗子，炸鸡没有买到。我和父亲剥了栗子，当下酒菜对饮。

糖炒栗子是我的最爱，冬日，哈气成霜的冷天，街边拐角穿围裙的老妇人手持一把铁锹，在热焰熊熊的大锅里翻来覆去的炒，棕圆饱满的一颗颗栗子在碎粒的黑炭中翻滚，待到张口时，露出黄色油亮的肚腩，便是熟了。油纸袋里裹一捧揣到怀中，热乎乎的，香气扑鼻。即便冷风吹过，也能驱散寒凉。如能烤着火，剥着栗子，当零嘴吃，我能吃上几包。

我爱糖炒栗子或许和我爱古龙的书有关。我喜欢古龙笔下月圆之夜出来卖糖炒栗子的熊姥姥，穿着红色绣花鞋，鞋尖绣着一只猫头鹰，眼睛瞪着你，“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钱一斤”，熊姥姥在月圆之夜在无人的街这么吆喝，而吃过她的糖炒栗子的人，总是没来得及数清楚她脸上有几道皱纹，便被栗子毒死了。我喜欢这种表达方式，我称之为一种杀人美学。

糖炒栗子吃到一半，父亲便罢手了。起身回屋睡觉，留下兴致刚刚苏醒的我。第二天我要出远门，父亲早早起床，做早饭。吃过早饭，他去送我。到地铁站时，他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啊。

每每想起此句，无限伤感。虽然当时父亲表达的只是不能进地铁站，没法送我去车站。后来在分别的无数个日子里，那些“我以为长长久久的事，最后都没有长长久久”。

我变得越来越像你

前两天我和大伯谈论父亲：“我爸就是人太好了，有什么用？”大伯说：“人好就要得了。”我倔强，揶揄道：“又没人记得他的好。”大伯只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闪过一道精光，额头皱纹深陷，暗藏着世事沧桑。

以前父亲和村里一个年轻小伙合伙做木材生意，亏本之后，小伙子以娶媳妇为由，将成本抽回去，父亲一人承担着两人欠下的债务，借信用社的钱去还债，被迫远走他乡赚钱，再还信用社的钱。这件事，在后来的岁月里，他从未与人提过半句。

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的堂哥建房子，他帮着他堂哥做了一个冬天的事，泥瓦工，水电工他哪样不会，无论刮风下雨，没缺一个工，房子建成，他没要一分钱。后来，在他欠债的那段岁月里，他堂哥的妻子在父亲生日那天，站在马路上对着我们家，骂父亲“短命”，这口气父亲咽得下去，老虞咽不下去。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天天是如何沉下去的，又是如何迎来新的一天的，我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替我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有一辆三轮带拖箱的车，方便装一些杂货。他每日从城里回山里，照顾他的鸡和池塘里的鱼，给它们投食。他开着他的三轮车回山里，顺便带一些小区里新住户们装修剩下不要的木料回山里。我酿酒需要木柴，买柴也是要买的，空车上来也空着的，能装一些是一些，父亲这样想。

日子长了，村里人有剩余的纸皮便托父亲带去城里卖掉。老虞却觉得，何不如将这变成一门生意，说实际一些“收废品”，虽然生意小，可也不是白忙活。父亲不这么想，他开不了口，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他只会帮忙。在老虞的发怒下，他勉为其难的同意。因为老虞心疼她老公，不希望他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对于人性，老虞每次谈及不寒而栗，她是吃过苦的人，懂得势利，凉薄，虚伪，毫无良心的人际关系变迁，更珍惜当下安稳的日子。父亲虽在老虞的“高压政策”下同意，却有着自己的操作。城里废品站若收5毛，他只收乡民4毛，这样一来，也不是图赚钱，还是为了方便乡邻们处理掉堆积的废料，仍然费时费力，还是白忙活。老虞哭笑不得，再不管他了。

父亲知道我要酿酒时，有些担忧，还问过我，你会不会对人家卖酒有影响。他就是这样一个大好人，事事替他人着想，不争不抢，不怎么为自己着想。

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孝顺长辈，真诚待人，善待身边的人，去体谅，接纳，原谅别人，以真心换真心，热爱生命，做能帮助到别人的事，做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并且也一直这么做的。可是，命运总是亏欠我。这一年遭受了背叛、欺骗、出卖、伤害，以为挺过去就没事了，我依然怀揣着爱意，拥抱世界，以为事事有转机。

然而，然而，并没有。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我只希望家人平安。以前受老虞影响，对父亲的为人处世颇有微词，经历那么多事之后，我变得越来越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