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刀子将那坛酒提了起来,一颤一颤走过去,“嘭”一声将酒坛扔在陈道安面前的桌子上。
陈道安一个字不敢说,一眼也不敢瞧。白袍青年却把玉杯放在了桌上,眼里只盯着这坛酒。
瘦刀子只吐出来一个干巴巴的字:“酒。”陈道安此刻只是心想,这黑衣瘦子千万别问自己任何东西,最好问坐对面那个穿白袍的机灵鬼。
没想白袍青年却先是开了口,和刚才和善的语气截然不同,这声音,似是命令一般不容置疑:“我说过,我只要一壶。一坛太多了,我会欠你人情的。”陈道安一脸惊愕,抬头望着白袍青年。
瘦刀子一屁股坐在陈道安桌旁,似是在冷笑:“已是将死之人,还论什么人情。”
白袍青年突然皱眉道:“这不对,一壶酒就是一壶酒,多一杯我也不要。”
瘦刀子干瘪的嘴唇一撇,抬起一只枯柴般的手揭了红封,这只看来本该无力的手,抓着斗大的酒坛口,竟会如此平稳,酒坛纹丝不动,似是嵌在手上一般,坛中酒引一条细线缓缓流入酒壶,一滴不漏地倒进白袍青年面前的酒壶里。
酒壶里的酒满了。瘦刀子歪了下酒坛,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陈道安此刻看着这壶酒,突然已没了刚才的惊愕和满脑的疑问,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突然明了:“这世上的事,似乎也不过如此,生生死死,不过如花开花落,开一刻便是开一刻,落入泥中便是落入泥中。既有酒喝,便饮酒。”
陈道安伸出手去欲拿酒壶,白袍青年却抢了先,一把抓过酒壶,口里叫道:“哎哎,说好了的,这壶酒,算是我请你的。”
陈道安笑道:“你说是便是吧。那若是请人喝酒,总得把酒给人吧。”
白袍青年道:“我请人喝酒,必定要有我请人喝酒的礼数,我不倒给你,便不算请你喝酒。” 说着便将酒倒进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复又给陈道安斟了个满。
陈道安只得苦笑。未见过请人喝酒,却要先给自己满上的人。陈道安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毫不迟疑。
瘦刀子一对狭长的眼睛似乎对眼前这一切满是不屑,看不得白袍青年的古怪一般,端起面前的黑漆陶碗,头刚仰起,酒还在喉间。瘦刀子的头颅,此时已被一支短剑洞穿,短剑约尺半,没至剑柄,握着剑柄的手,白净纤细。陈道安不知道,原来这么瘦削的人,也是会流血的。
白袍青年左手举剑,白袍溅血,右手举杯,酒色鲜红。
陈道安此时却感觉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了一般,眼前一切朦胧模糊,心中也无一丝惊讶和疑问。或许,这不是感觉,他确实什么都看不到了,接着一头撞在了桌子上。
陈道安再醒来时,头昏沉欲裂,外面已是天色如墨。
油灯上昏黄的灯苗摇曳,此刻屋中已无一具尸体,那口煮人的铁锅也没了踪影,除了满地的血迹和破碎的门窗能提醒陈道安,这儿曾有过一场厮杀,要不然陈道安一定觉得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醉梦。
能提醒陈道安的,还有眼前这个衣上满是血迹,笑着看自己的白袍青年。
陈道安低了下头,眼前杯中,满满一杯酒。
白袍青年见陈道安一语不发,便笑着道:“这杯酒没有毒,也没有迷药。喝便是了。喝酒不过三杯,便不算请人喝酒。我还差你两杯。”
这人的固执,让陈道安更头疼。
陈道安抬头盯着这白袍青年,道:“我现在不想喝酒,一杯酒换一个秘密,是么?”
白袍青年毫不迟疑:“是的。”
陈道安皱着眉道:“你为何杀了这黑衣之人?”
白袍青年道:“人不能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若是拿了,便要还,有些东西可以等价交换,有些只能拿命还。”
陈道安眉头皱得更紧,此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送剑至往生观”。于是便道:“按你的路走,我能把剑送到么?”话一出口,陈道安自己都觉得可笑。一个素不相识且杀人不眨眼的陌生人,他不论如何说,又凭什么能信他呢?
白袍青年还是毫不迟疑道:“能。”
陈道安此刻已无疑问,也不愿再问。疑问多了便是毒药。
陈道安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此时这人已不会再杀了自己,如若自己死了,那自己又怎可能把剑送到往生观?
陈道安还在思索,白袍青年又开了口:“我知道离此地向北三十里,有一处庄园,我与庄园的主人是老相识。你若愿一同前往,我还可以再请你喝酒。”
陈道安一声苦笑:“你请的酒太贵了,我怕是喝不起。”
白袍青年叹息道:“你不愿去,那真是太可惜了,白山庄的酒,如你剑匣中的剑一般,都是天下一绝。”
陈道安此时已听不下任何言语,将椅子上的包裹与剑匣一并缚在背上,踩着门口碎了一地的木门,出了门,漫天的星光和着冷风。陈道安朝马厩里望了一眼,看见自己的那匹马还在。
陈道安抬头辨了眼星象,就着酒馆的灯光和星光,又仔细看了眼地图,多了一条红线,这条线向西南折了一下,陈道安自是记得原先要去的地方,虽是一处,却不免要多上许多的行程。陈道安突然间没了主意,这人的话,真能信么?
陈道安牵了马,心想不论如何,自己是一点也不想在此处耽搁,尽快离开才好。此时星月当空,不算黯淡,冷而无风,夜路也能赶得。
这时陈道安正欲上马,突然瞥见一点火光自北奔着酒馆而来,速度极快,还未等陈道安看清,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便已停在酒馆前,车头吊着的白灯笼上书了三字:白山庄。
陈道安这才看清,赶马的人是个面向古怪的老人,这人的脸,长得就如马脸一般,这马脸老人声音尖如马嘶,朝着酒馆内喊:“王公子,白山庄庄主请公子赴宴。”
陈道安一转头便看见白袍青年走了出来,但他似是没看见陈道安一般上了马车,钻入轿中。
马脸老人手一扬,一声鞭响,马车向北渐行渐远,灯笼又变作一点火光,消失不见。
陈道安上了马,又抬头呆呆望着星空。他不想再算星象,他只看到,这天地间,最勾人心的,还是寂寞。
但陈道安此时心中,已无甚忧愁,也没了丝毫的醉意,心中只是想:“原来这世上的事,本来就是如此,也不过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每个人也都会死。这世上,有些人活着,如那瘦刀子一般,已是无名无姓,只剩一把想要杀干抹净自己怨恨的刀和一个只会被仇人记起的外号。自己虽被赶出师门,至少,还是曾经有个可以依靠的师父。可若是剑送到了,自己又真的能回去吗?”
陈道安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陈道安此刻心中还是只有这么一个想法:送剑至往生观。
陈道安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信那么一个并无情感的好酒之徒,但他终究还是信了。
一路上,陈道安就像酒壶里的酒一般,就这么摇摇晃晃,两个月?应该是三个月吧。平平淡淡,如同眼前的路一般,又怎会记得?
陈道安已不知自己一路饮了多少酒,醉了多少次。
当陈道安真正到了往生观所在的山脚下时,却没有了自己所预想的释然。陈道安手里牵着的这匹马,瘦得像他一般皮包骨,连头也抬不起来。
陈道安只觉得天旋地转,人生仿佛到了尽头,他再也没有力气去爬这座山了。眼前一黄一黑,脚底一软,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陈道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黑袍灰冠的面孔,圆面大耳,笑嘻嘻一张脸像个面团一样,紧紧盯着自己。陈道安只觉得这人说不出来的熟悉。
陈道安突然一惊,当日之事浮上心头。这人,莫不是几个月前那个陈家酒馆的店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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