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尤悠喜欢坐在窗台上,将腿伸得很舒服,那是落地窗,很多时候窗是她的舞台,在那里看远处的长江,想像汉江注入长江的时候亮亮的水线肆意地在迎合中扭曲,欢愉的线条,瑞华说,那是上苍的男欢女爱。
尤悠喜欢用热杯子冲咖啡,她怕冷带走了它的香。坐 在窗口处,安静地品着,欣赏外面的风景,倒也惬意地忘记了时间。后来她看到一篇文章里说,好东西都得有好配置,像宝刀一定能等英雄拔出,像好咖啡一定盛在热杯子里。尤悠的咖啡并不好,那种速溶的。可她还是喜欢用热杯子冲,从某种程度说,她喜欢精致。她想她就是上好的咖啡,但该有怎样的一个热杯子可以盛呢?女人有点儿自恋算不上错,瑞华这样说。
瑞华是她的大学老师,尤悠知道这一点无法改变,可尤悠一直想突破师生关系。突破到一种叫做男女关系的关系,突破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尤悠用了五年时间,大学的后三年,毕业之后又用了两年。
可瑞华依然是瑞华,温和的笑智慧的手,甚至秃顶上仅存的几根头发在尤悠看来也是性感的。对于一个漂亮女子来说,给一个具备本能的男人很多机会,而他不肯露出本能的一面,未尝不是一种失败,尤悠上升了一种高度,说是侮辱。有一天,她对瑞华说,你这个样子,是不道德的。
瑞华沉默的双唇像无言的门,他的心里坐着一个魔或者圣,任你以怎样柔情的如水的如火的声音呼喊他,红尘落在他的身上,他看着你,眼里或闪过一丝火花,可随之而来的是熄灭和耀眼的黑暗。尤悠想她是光明,她洁白的身体可以照耀世俗的黑夜。
尤悠坐在窗台上,坐在十七楼的窗台上,只是隔了玻璃。有一天尤悠想如果想飞的话,这里是个好地方,当然十五楼也是一个好地方,斜对着一个窗,一个女人和男人喜欢在窗前亲热,奇怪的是他们从来不拉窗帘。他们放肆的样子尤悠并不吃惊,她最担心的是要是他们从窗台上掉下去呢!她仔细看了很多很多的窗,都只是装了玻璃,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为什么没有人想到有人会从窗台上掉下去呢? 尤悠想她想了一个无聊而且无用的问题。当然许久之后,她发现她想的这个问题并不无聊,那个女人后来真的从窗口飞了下去。
二
瑞华说,建筑是对生殖的一种写真。他说,这个城市有很多非同凡响的建筑。那么关于女人的呢?他笑而不语,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字:门,再写:众生之门。然后他擦掉了这些字,粉尘四起。
尤悠记得那是世纪末春天的一堂课。门,众生之门。简单的五个字,激活了尤悠19岁的账号,在那里贮藏了很久的爱意,快感,让她的身体有了一丝微微的颤栗,像风轻轻抚了过来。
这种感觉在后来她和瑞华一起站在一座不知名的山顶上重复了一次,那时,一阵风鼓荡了她的裙子,她失声地叫了起来。瑞华看着她,许久说了一句话,一个字:手。因此,尤悠坚定地认为瑞华是一个懂得风情的人。他这句话是不完整,如果完整的话,该这样说,是不是像柔和的手抚摸了你?可是他不这样说,他把很多想像的空间留给了她。过去的故事里有过很多著名的师生恋,那些恋爱现代而又古典,尤悠一直很喜欢的,喜欢那个美丽的女生的姐姐给沈从文发电报说,乡下人来喝杯喜酒吧。尤悠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加入到师生恋的队伍中间,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她的青春期想像过爱情,王子出现了,而她是白雪公主。或者就是王子与小狐狸,狐狸说,麦田对于我是没有意义的,我不吃面包,可是我发现麦浪就像你的金色头发,我喜欢麦田了。尤悠自从看见这句话就牢牢地记在心里了。如果让她选择的话,她情愿是王子,情愿是狐狸,她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是她遇见瑞华,她明白了那样的故事可能与她擦身而过。瑞华有什么好? 尤悠问了很多回自己,脸上有坑洼的男人,一个秃了顶的男人。而她找不到不爱他的理由。她只能想他是一个有毒的男人,可他并没有蛊惑她。尤悠用爱本来就是神秘的话结束了她的疑问。
神秘是一种看不见的箭,射出一种方向,飞行时没有呼啸的响,可它分明坚定地指引了什么。就像瑞华离开了西北来到江城,就像尤悠从湖南来到江城。江城在他们所在的地方中间,他们动身了,在这个地方相遇。就像喜鹊搭起了桥,牛郎在这边,织女在那边,他们动身了,相会于桥的中央。江城就是尤悠的桥中央。她还不能说是瑞华的,因为瑞华不可把握。
这是一所民办大学。早尤悠一年,瑞华来了。据说在此之前瑞华在西北同样是教书。除此之外,人们对瑞华一无所知。
尤悠觉得她是打开瑞华的未知的门。虽然她一直没到找到钥匙。
三
十五楼的窗台也是一个舞台,尤悠不敢想像那么隐秘的事情他们竟然喜欢在窗台上做。也许他们是暴露狂?曾经有一天尤悠试着给他们这种行为找原因,她想到了他们也许时常干一种高压的秘密的事情,他们选择窗台,昭示着一种补偿?
不过,尤悠马上否定了自己。也许这只是他们的一种爱好,他们没有妨碍谁。这样想,尤悠羞愧了,她不喜欢自己是一个偷窥者。在此之后,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看那扇窗。可是她不由自主。
尤悠喜欢坐在窗台上工作,或者看风景,或者想瑞华。
这所房子是瑞华的,房产证上却写着她的名字。这栋房子是瑞华参与设计的,他的报酬就是这所房子,不大,两室。那时尤悠已经毕业了,有天瑞华带她来这里,瑞华像是回到家里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瑞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丢给她一个本子,是房产证。
尤悠看见她的名字写在上面。
肯定有一种感觉袭击了尤悠,尤悠许久都没有说话。这事太突然了,尤悠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那时瑞华却在试客厅的开关,那熟悉的光芒,令他心里一颤,失了冷静地大步上前。灯一明一灭,明灭之间,尤悠从背后抱住了他,他的身体抖了一下,然后就是站定,他让她抱着。
有一种说法是女人从后面抱一个男人,大多是挽留,并且大多挽留不住,是有些道理的。
尤悠等瑞华转身,她想在他的怀里。尤悠有过正面抱他的时候,他也让她搂,可他从来没有用力量表达什么,松松地让她抱着,有时候放在她的肩头,只是停在那里,不深入不滑行。尤悠等瑞华转身,瑞华从来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好像他这一转身很华丽很奢侈一样。
这个姿势坚持了很久,尤悠让她的胸抵在他的背部,用力呼吸。他如山。她的泪水弄湿了他的肩。他如山。后来,尤悠用尽全身力气咬他的肩。这次他动了,他竟然笑着说,你咬疼了我。
尤悠能做的就是离开,而这次瑞华阻止了她。瑞华说,你不想在新房里和我住一个晚上? 尤悠吃惊地看着瑞华,她不相信这是真的。虽然此时这句话从瑞华嘴里说出来不合时宜,好像他用房子来要求一样。
可尤悠顾不了这些,很久以来,尤悠都是一只扑向火的蛾子。
那个夜晚什么也没有发生。
欲望像蝴蝶的翅膀,张开了又合上,合上的那一刹那,有些许震动,有些许令人眩晕的绝望之美。灯光,洞穿了黑夜,两双不眠的眼睛。
从此之后,尤悠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有时瑞华来,有时不来,他有钥匙。
尤悠上班的地方离家并不远,在那家开发公司里大家都知道她是瑞华的“情人”,也有人说她是他的“二奶”。
尤悠一笑了之,她知道她不是。
有天瑞华说,我是不是很道德? 尤悠知道说什么好,尤悠说你一定会好的。
瑞华说,尤悠你真傻,尤悠你该找个人谈恋爱了。
尤悠说,我等你。
尤悠的语气执著,却又天高云淡。
四
不知道为什么瑞华喜欢这个城市,除了上课之外,他差不多都在街上。最初尤悠以为他在研究建筑,很多年前这里有一块地方是租界,各种各样的建筑风格让人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一看。后来尤悠发现他不仅仅是在看建筑,许多很热闹的地方,他也会去,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像是寻找什么。尤悠问过他,你找什么呀?他突然回过神说,没有。分明却是有种被人看穿之后的慌乱。最让尤悠奇怪的是,每月他总要去长江大桥上一次,每次都站在同一个地方,看着江水,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他站在那里,总是有风吹起他不多的头发。细心的尤悠发现他去桥上的日子是固定的,每月12号。
你看什么呀? 尤悠总是这样问他。他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说也是两个字:没啥。怎么会没有啥呢?这个日子对于他是特别的他不愿意说,尤悠也就不深问。
有天,尤悠心底突然一惊,难道是谁从那里跳进了长江!
这个想法让尤悠一身冰凉,每年都有人从桥上跳。那么,那个跳江的人和瑞华有什么关系呢?
尤悠从此再看瑞华时她的眼里就有了一丝悲悯,她不敢让悲悯重了,惊动了他。对于伤痛,如果当事人不提,那么最好就让它留在原来的地方。就像一个伤口,如果复原了,你看见了痕,别撞它,也别抚摸,撞它可能会流血,而抚摸常常是一个提醒。
可是瑞华还是从她眼里看到了那一抹怜惜,他也许不会想到尤悠洞察一切,他只想到尤悠有些不满,一个如花的女子,却没有真正的爱情。作为沧海一般的男人,他永远知道爱与欲从来没有分离过。他是明白的,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
尤悠痴心,可他不能给她什么。爱,肯定是爱的,可他凭什么去爱她,拿什么爱?心已经结满了蛛网,而身体虽然并没有丧失本能,可是他让它忠实于他的咒语。他要在有生之年停止欲念,那天他对自己这样说,其实谁也没有听见,他自己听见了。他的面前放了一面镜子,他给自己跪下来。
有许多事他不能对尤悠讲,她如此年轻,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干净的,就像雨婷。其实自从看见尤悠时,他已经把她当成了雨婷。
甚至有一次他情不自禁地叫出了雨婷的名字, 尤悠说,你说什么?并且,尤悠记住了这两个字。
他看着远处,他的嘴唇有棱有角,他不说话,像上了一把木锁。
瑞华说,尤悠你谈恋爱呀。
尤悠说,我爱你呀。
五
尤悠找一些有关男人疾病的书来看,她希望找到一些办法来帮瑞华,书上有很多办法,像器械,像用身体呼唤,像缓解压力,那些编者说得头头是道,总归是纸上谈兵。那些可敬的编者就是没有说如果男人连衣服都不肯脱该如何治疗。
瑞华是一个君子。尤悠觉得君子用在这里很好玩儿的。书上说,床上无君子,无淑女。可瑞华就是一个君子。在他仅有的那次和尤悠躺在2米乘2米的地方,他合衣而卧,安静极了。她看他,而他也看着她,他的眼里没有一丝内疚,而是无边的清澈。
那时的尤悠像是弓拉满了,她突然失去了方向。久久地把头埋在掌心里。
后来是瑞华捧起了她的脸,瑞华说,对不起,是我不好。
尤悠说,对不起,是我错了。
瑞华把她的脸捧了很久,尤悠在后来常常想起这一幕。他的手掌大而柔软,只是有一点凉。尤悠想了很久,有谁这样捧过她的脸?她想出来了,父亲。
尤悠有父亲有父爱,她不要瑞华像父亲,她要他是恋人。可是他说,你得找个和你一样的人,这样才配得上你的青春。
执著有时是好的,有时却是坏的,所以,有时人们说放手,说放爱一条生路。话说起来总是比做起来简单。这些道理尤悠懂得,可尤悠不放手。就像瑞华是她前生种下的一颗桃树,他桃花满天的时候,她没有见到,可是她希望吃上一个桃子。放手与坚守的差别在于,投入的多少。这是一个现实的事情,而爱总是用唯心来掩盖这些。
瑞华是一个谜,好像尤悠和他呆的时间越久,她越接近谜底。
尤悠不敢相信,会有一个人像强盗一样掠夺了她,而那种充实与被充实的感觉让她哭出了声音。
六
午后,阳光正浓,从外面不停地传来阵阵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
这个城的夏天是有名的,而在这时暑假来临了,瑞华要回西北。在很久之前,尤悠说过想和他一起去西北,瑞华说等机会。机会不是等来的,所以尤悠也就没有机会。
瑞华不止一次给尤悠讲述了故乡的瓦房与贴着青瓦的炊烟,有一次他提到李明艳的名字,他的妻子。她会把土豆切得如丝,会织暖和的毛衣。她在老家生活着,而他自从上了工农兵大学之后就生活在城里。他说这些时,好像说陈年旧事。这是尤悠从他那里得到的有关他家庭的信息。他说这些想表明他们的夫妻现状吗?好像不是。是表明他的不满和不甘吗?好像也不是。
尤悠想他只是说说罢了,他什么也不想表明。也许他很爱她,他愿意在外面奔波。也许他想和她生活在一起,他有这个能力,可他的妻子却不愿意离开。
尤悠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你们有没有孩子啊?
可怕的静默之后,瑞华说,有。因为瑞华从来没有提起,尤悠本来想无比柔情地说,我想给你生一个。瑞华简洁的一个宇,让她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她不想自讨没趣。
瑞华走之前把车钥匙给了尤悠。瑞华几个月前买了一辆车,尤悠星期天跟着他学会了,刚刚拿照。瑞华除了说让她小心之外,还说了一句,你一定要谈恋爱。
尤悠咬着嘴唇,这次她点头了。瑞华笑了,很由衷。
瑞华在和不在这里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们不住在一起,可是他在这个城里,尤悠就觉得很踏实。他走后,孤单一下子就罩住了尤悠。
那个像强盗一样的人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尤悠最初见他是一个周末,那天她在办公室里加班,为一个客户做装饰效果图,太阳快落下去了。她准备收工。
她一抬头,一个人贴在玻璃上。她失声叫了起来。
那个人隔着玻璃朝她招了一下手,一张年轻的脸,他是个“蜘蛛人”,正在清洗幕墙。他腰上系着粗绳子,他悬在空中,一脸汗水,很感人的样子。尤悠想和他说话,他听不见。她找来一张纸写注意安全,举给他看。他用清洁剂写谢谢你。
尤悠觉得这很有意思,可他没有时间和她写字,他从她眼前徐徐下滑,他得继续工作。
就在那一刹那,尤悠心里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牵着,她从空调房里跑到楼下,站在热浪中看他清洗幕墙。他看见了她,他说,你就不怕中暑吗?他说,有什么好看的啊?他的声音自空中传来。尤悠仰着头,像是要接住他的声音一样。尤悠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尤悠有点失控。
尤悠站在那里,直到他下来,她的脖子酸疼酸疼的。尤悠说,你太棒了。
他笑了,竟然有两颗很调皮的小虎牙。
尤悠说我们吃顿饭吧?他说他得换一下衣服。
尤悠飞快地去从车库里把车开了出来。他已经换了衣服。
尤悠说你就在这里上班?他说,我当保安。
尤悠说,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啊?
他说,白领的眼睛总是朝上看的。
这句话有点幽默,两个人都笑了。
从饭店里出来夜深了,尤悠说我家就在附近。他说,就不打扰了。尤悠说,去坐坐吧?
进了电梯,她无力地倚靠着墙壁,恍惚地看着站在中央的那个男人,倏地,她挪动步子,上了前,身子不稳,她揪住他的衣襟,整个人贴上了他的身子……她的整个身子贴了上来,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可以感受到她温热的身子和柔软,淡淡的酒气喷洒,她仰着泛红的柔媚的脸,黑白分明的圆亮的水眸锁着他,里面盛满了疑问。
这么近的距离,狭小的空间,暧昧的酒气……
“啊——”,一只宽厚的大手直直地覆上了她胸前的一颗饱满……
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一道电流从那顶端窜起,让她全身发颤,也令他感觉像是触电了般。
她如丝缎般光滑的肌肤……
那个夜晚,尤悠和他在一起。充实和被充实的快乐让她哭出了声音。清晨,他吃惊地看着她,看着神秘红色。他说:你会嫁给我吗?
尤悠摇了摇头说,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准备说,尤悠把手指放在唇上阻止了他。他说,我知道你的名字,尤悠。他说,别人都说你是个二奶。
七
尤悠不觉得这个夜晚是个意外,她也就没有后悔的想法。而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子,她还是时常见到。他看着她,眼里有很多言语,可她不和他对视,有时就是对视了,也是陌生的,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尤悠知道这对于他不公平,可是她不得不这样。那个男子后来就辞职了,他一定保守这个秘密,他没有把这件事当成他的荣耀。尤悠因此多了一份感念。
这样的一个人能不能像瑞华说的那样,配得上她明明白白的青春?想到这句话,好像什么神秘的东西抓住了她的想法,并把她的想法挂在很高的地方,遥不可及。她好像一下就明白了,他的这句话预示了她的行为。那么,现在她的青春不再明白时,她是否有机会去爱他呢?
瑞华回来了,打开了门,那时尤悠正趴在窗户上看十五楼的窗,她没有觉察。瑞华就站在她身后,那窗台的一幕他也看到了。那里的两个人像是两个实力派演员,他们像疯狗一样狂。
尤悠和瑞华同时听见彼此的喘息。尤悠吓得跌倒在地,瑞华扶起她时,她感觉到他的本能。这是神奇的。尤悠因此就有了下一步的想法。
瑞华却逃了。这一次尤悠冲着他的背影骂,王八蛋!跟着是一声脆响,她扔了一个杯子。
男人在女人面前逃离是不道德的,像瑞华刚才那样更是不道德的。
女人的胸怀是柔软的,所以尤悠还是说服自己,瑞华逃跑一定有他的道理的。所以尤悠等自己冷静下来还是给瑞华打电话说,哪天回来吧?暑假我学着切土豆丝,切得很细。瑞华说,尤悠你真傻,你学着切它干什么?
给你吃呀,尤悠说。
两个人再次见面时谁也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事情。尤悠做了几个莱,他们相对坐着,一时没有话说,他们频频举杯,时间不长就喝掉了一瓶红酒。尤悠的脸像酒色一样红润,很漂亮。瑞华乘着酒兴说还想喝。 尤悠说,你行吗?你平日可是不沾酒的。
瑞华说其实喝醉一场也是幸福的。他这样说,尤悠也不好阻挡。结果他和她都醉了。尤悠本想着借着酒力给他说她和蜘蛛人那一夜声色的。但瑞华还是没有给他机会,瑞华醉得一塌糊涂,吐得一塌糊涂。
相比之下,尤悠只是有些醉意。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绝非尤悠本意,只能说是天意。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瑞华吐得到处都是,尤悠想给他换换衣服。这个两室的房子里有一间是瑞华的,有他的换洗衣服。先是换了上衣,在换不换裤子这个问题上,尤悠迟疑了一下,因为瑞华从来没有给她知晓他身体的权利,那么这应该是一个涉及隐私的问题。结果她还是决定换,因为那些秽物弄得到处都是,不堪入目。她解开他的皮带,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裤子只褪下一小截,她看见了他的腹部,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刀痕,那肯定不是手术留下的,那些痕显得毫无刀法,乱七八糟的,刺目的,恐怖的。怎么会那样啊?
尤悠跪在那里,那一刻她对他的身体充满了敬畏,她的神情类似于瞻仰。其实很多时候女人都是不愿意哭的,只是她们找不到一个更多的办法,就像尤悠在此时的样子。她哭,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她能做的就是把他的皮带系好,然后把干净的上衣脱下来,再给他穿上原来的衣服。然后,她也躺在地上,装醉。装醉并不好装,她的思维异常活跃。
最后,她干脆再喝了几杯。这次,她真的醉了。
她要和他同时醒来。这样,在他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八
秋天的早晨,人们发现了有个女人摔在花坛上,她穿着睡衣。警笛声把尤悠从睡梦中弄醒了。尤悠掀开窗帘,她看见警察给躺在地上的人盖上了白布。
尤悠第一感觉是十五楼的女人跳楼了,她迅速看了一下十五楼的窗,开着。
那时有个警察朝上看着,楼很高,也许他在想是从哪个窗户跳下来的。旁边有保安用手比划着。
尤悠立刻给瑞华打电话说这事。瑞华让她别怕,说晚上一定过来陪她。尤悠洗了脸,下到花坛那里。警察还在那里,尤悠听见保安说,这个女人一直单身,也从来没有见她带过男人回家。
尤悠本来想说,其实她家里一直有男人的。她该怎么说呢?她看见了什么呢?那个男人有什么特征?她很难描述。于是,她沉默了。她想警察会有办法弄清这个女人的死因的。
瑞华这时赶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尤悠,然后他走近了警察,他说,我有一个情况要向你汇报。警察挥了一手说,到你家看看去。
什么情况?
一个星期之前,我看见了这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窗前做爱!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方脸,披肩长发,脸白,瘦瘦高高的。
只你一个人看见吗?
还有尤悠。
尤悠的脸一下就红了。
警察看着尤悠。
你看见了几次?
经常。
警察点点头。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警察笑了一下。然后警察说,谢谢你们,这个情况对于我们很重要。就走了。
瑞华拍拍尤悠的头说,尤悠,你别怕,有我在这里呢。
尤悠看着他,眼里满是依恋。尤悠让他猜想一下那个女人的死因。他想了想说他猜不出来。尤悠说,我觉得那个女人是让那个男人推下窗的。瑞华说,现在警察最想找到的就是那个男人,如果当时我们有摄像机就好了。
这是很重要的一句话。尤悠说,也许别人有,也许不只是我们看见。瑞华立刻想到了警察,他照着桌上警察留下来的电话打过去,把他的想法说了。
警察再一次对他表示了感谢,警察说,是的,我们在你楼下的一家找到了录像带。
瑞华说尤悠如果改行做警察的话一定个好警察。尤悠没说话,她想一个问题,人原来是如此喜欢偷窥。她再一次想到那个酒醉之夜是不是一种偷窥呢?
她一直想解开瑞华这个谜算不算偷窥?
因为女子跳楼这件事,尤悠和瑞华个小区有名了,人们喜欢议论他们的关系,当然议论最多的还是他们的偷窥行为。有一天,尤悠在楼道碰见了拍录像的那个男人。那人间她知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尤悠摇头。那人说,有人说他是一个抢劫杀人犯,最关键的是他依然在逃。小姐啊,他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当心啊。
尤悠的心情让这个男人弄得一团糟,可是她还是说,你也得当心啊。
九
你爱我吗?
尤悠认真地问瑞华,尤悠打消了向他讲述她和蜘蛛人故事的念头。面对他伤痕累累的身体,这种述说只能是一种伤害,一种侮辱。她想清楚了,有些注定是秘密的话,她没有权利开启它。
尤悠想,也许她该离开了。这么多年,她不知道她在他心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她只知道她一直想把自己献给他,而他始终不肯,接收。预谋失身的失败,这对她始终都是一种打击。
你爱我吗?
爱。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
永生之爱。纯爱至爱。
怎么爱?
就像一件绝世的玉,捧在手里,怕它碎,放在案上怕它蒙尘。惟有放在心上。
为什么是永生之爱?
这一生最后一次。为你,我可以放弃很多。
生命?
生命。
尤悠说,其实你是自私的对不对?你说我是一件绝世的玉,不,我不是,绝世的玉只能收藏,而我是一个女人,我有血肉之躯,我需要爱,原谅我,我需要男人。说生命也虚无,我活得好好的,肯定没有让你献出生命的时候。
瑞华并没分辩什么,气定神闲。后来他温和地笑了一下说,父亲爱女儿如同我爱你。
他眼里突然有泪水汹涌而出,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哭泣过,她不知所措。
她只能陪着他哭一场。他哭他的,她哭她的,直到一前一后地结束。
那天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几年前有个男人去南方开会,和他同去的还有他的情人。他们第一次离开了他们的城市,他们有了更多的机会缠绵。北方已经是冬天了。而南方却像夏天,那是个很适合欲望蓬勃的地方。
那个男人不知道他18岁的女儿怀孕了。并且被学校知道了,而女儿却不肯告诉学校那个男孩是谁。她违反了学校的纪律,学校准备开除她,当然如果她说出了男孩的名字,学校还是准备留给她一条后路。可女儿坚持不肯说。
那个男人不知道女儿给他打电话,是想找到一点安慰,找一点支持。那个男人记得女儿给他打电话时已经深夜,他听见女儿叫他,爸爸。
那时,那个女人在他的怀里,亲吻着他,女人喜欢听见他呼吸粗重的声音,以至隐在喉咙里的低呜,像狗。那个男人有点心不在焉,女儿像平日那样说,爸爸。他应着,可心却不在电话上面。女儿再一次喊了他一声爸爸。他还是说,嗯。女儿除了喊他,什么话也不说。这肯定是不正常的,可他却说,没有什么事就挂了,爸爸正在忙。女儿说,爸爸,再见。
他在快乐到极至的时候心无端地痛了几下,后来他想那是女儿离去时给他的信息。女儿跳进了长江里,那么高的桥,那么深的水,那么黑的夜。桥边上有一件棉衣,和一封信,那是她写给她父亲的信,你的女儿走了,带着对你的爱走了,带着一个孩子走了,带着一个星期之前孩子父亲给我最后的体温走了。不要试着去找孩子的父亲,只有我知道他是谁,可是我永不开言。爸爸,那个夜晚你和谁在一起,也许你怀里的女人可以让你忘记女儿的存在。而我只能给你后悔的机会,节哀顺变。
很久以来那个男人不相信女儿死了,他觉得那只是一个玩笑。可是女儿再也没有影踪。
尤悠低着头,等她抬头时泪光闪烁。她坚持不问他为什么突然要讲这个故事呢,不问他那个男人是谁,不问那个女儿的名字。应该说,这个故事解开了她心中的疑问,还有某一次他说出来的名字,雨婷。
十
尤悠真的准备恋爱了,瑞华注定成不了他的恋人,很久之前尤悠曾想,他是虚伪的,他想用一种残缺的爱占据她的心灵,在她心里树一座纪念碑。曾想,他有病,曾想帮他治病。曾想,把青春献他。曾想把青春弄得明明白白,再献给他。曾想……曾想了很多。而现在,她不想了,她只想她要恋爱了,只有她恋爱了,他才能安详。就像父亲把女儿交给另外一个男人,就安详了一样。
尤悠想到了蜘蛛人,一个干净而简单的男人。他问过她会不会嫁给他,她摇头。现在她想嫁给他,他会要她吗?他会怎样想那一夜呢?他会怎样想,她目光冷漠的那一段时间呢?
瑞华听说她想恋爱的想法,比他自己恋爱都要高兴。他问她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她就说了蜘蛛人,当然她没有说她和他之间的事。可瑞华听得很用心。
让尤悠惊奇的是他竟然在一个星期之内找到了那个蜘蛛人的电话,并且和他通了电话,另外,他还知道蜘蛛人叫肖杨。另外,他还和肖杨约好,星期天他们三人见面。瑞华说,尤悠,我只想给你把把关。
尤悠同意了。
星期天尤悠总是喜欢多睡一会儿,可是这个星期天尤悠早早起了床。没想到,瑞华比他更早,他把车从学校开到楼下了。
尤悠一步步从楼上走下来,一直走到他的面前。 尤悠说,今天我开车。他说,今天应该我当车夫的。他的精神很好。
尤悠也笑了,说我怎么感觉自己是盆泼出去的水?他哈哈的笑声感染了她。
她就坐在他的旁边。
一场雷雨过后,所有的景物被洗刷了一遍,色彩鲜明。车里尤悠的将车窗打开,清新的空气缓解了夏日车内的燥热,淡淡地扫了眼窗外的风景,那一株株伞状的合欢树上,那一颗颗粉红的合欢花在微风中颤抖,有的花瓣散落在马路边,一片片粉色,像是洒落了一地的樱花……
事后想想,汽车不管是尤悠开还是瑞华开,瑞华都逃不掉被撞的命运。只是瑞华战胜了本能。
那辆车不知从哪里迎着瑞华的车开过来,等瑞华发现的时候,那辆车就在眼前。尤悠看见瑞华把方向盘向左,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偏向了左边,也许这是司机的本能,只是为了错开自己,那么就意味着把右边的人交给钢铁与钢铁相撞产生的破坏力。其实就是一瞬间,他用尽全力把方向盘打向右边,他是把自己迎了上去。一声轰响,尤悠最后一个感觉是瑞华倒在她的胸前。这个举动说明了一点,血肉之躯永远比钢铁柔软,他在她和钢铁之间。
瑞华就这样去了,尤悠受了重伤住进了医院。她无法参加学校为他举行的追悼会。她想了一句话:她得到的,他没有得到,她付不出的,他付出了。
这次车祸,这个人的行为,震撼了这个城市。许多媒体追到的病房,人们想知道更多的有关瑞华的故事。尤悠微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想说,她流泪的照片登在报纸上。
肖杨站在病房外面,他和尤悠望着。尤悠的眼神鼓励了他,他说,他去了趟瑞华老师的老家。护送他回家。尤悠说,是不是有青色的瓦?有没有听他的妻子说起雨婷?肖杨说,她在美国上学呀。
十一
四个月后,尤悠出院了。在此之前,车祸的原因已经查明,那个司机打了一晚上麻将。然后,他精神不集中。事情就这么简单。
四个月后尤悠走在街上,恍若隔世。可她坚持走着。
那天尤悠看见法院的一张布告贴在墙上,她看见死刑犯的名字上打了一个红叉,她眯着眼睛看,她看见了那个十五楼的男人的劣迹。
他们都是可耻的。尤悠这样想,然后她转身走了。 转身时,她看见了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女子,她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这不会是幻觉吧?她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是的,那是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女子,她坚信她叫雨婷。
她差不多跑了起来,肖杨说,尤悠你不要跑,你腿里还上着钢针!她管不了这么多,她朝着那个女人和孩子跑了过去,她一边跑一边喊,雨婷!雨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