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暮,阁雪云低,卷雪风急。
一处隐秘的山中小道上,一辆马车正逆着漫天飞雪缓缓走着。
拉车的两匹枣红色骏马毛色光亮,双眼有神,身上的肌肉线条匀称,虽谈不上万里挑一,也显然是颇为难寻的好马,与其拉着的朴质车厢并不相称。
驾车的车夫穿着一身蓑衣,头上斗笠压得很低,分辨不出面容,却能看出是个身材高大之人。
路面坑洼,车厢一直摇晃不断。
那车夫扭过头去,带着歉意对车厢中的人说道:“夫人、小姐,抱歉,这是属下能找到最安全的路了。”
一个带着温婉磁性的女性声音从车厢中传了出来,回应道:“无妨,倒是要麻烦独孤校尉这一路照付了。”
“嗐,夫人客气,这本就是属下的职责。”车夫语气有些自嘲,却似乎又带着一抹洒脱:“况且——如今我也不是什么校尉喽。”
说完,车夫转过头去,继续专心驾车,却听身后车厢中女子继续说道:“此番若能顺利回去,区区一个校尉之职又何足道哉?”
车夫叹了口气,没有答话。晃了晃脑袋,把粘在斗笠上的雪花抖落了些许。
忽然,车夫神情一凛,迅速拍飞了一块飞向他的小石子,与此同时,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也落入了他的耳中。
“独孤雁,李二花找到了吗?”
说话的是一个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相貌平凡、皮肤黝黑的青年。
见到此人,独孤雁拉停了两匹马,肃然的神色中出现一抹尴尬:“雷孽兄弟?这……真巧啊,呵呵……”
“兄弟实在是不敢当,称呼我名字即可。”雷孽脸上露出一抹冷笑,他站起身,不疾不徐地朝着马车方向走了过去:“我胆小——可不敢随便和他国奸细称兄道弟。”
此话一出,便见独孤雁斗笠下的眉头微微一颤,面色也缓缓阴沉下来,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放在一旁,跳下了马车,朝雷孽走了过去:“雷孽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那车上那位是何人,能劳烦引荐一下吗?”雷孽目光锐利:“毕竟,我也算是完成了当诱饵的任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吗?”
之前答应帮独孤雁的忙,是看在独孤雁在殇丘山逃难时,身边还带了这么多手无寸铁的平民,觉得此人也应算传闻中那种大仁大义之辈。索性自己当时没有目标,不知该去哪,不如顺手帮他这个忙。反正找不找得到都无所谓,自己横竖不吃亏。
可当他发现文星镇居然是羲和教一处据点后,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首先就是孤独雁给自己关于这个“李二花”的资料少的可怜,若真的只凭这点信息去找人,那真是大海捞针,十有八、九都得无功而返。
可即便如此,独孤雁仍是坚持要在被全国通缉,这种行动极度不便的情况下前往找人……
因为之前的好印象,当时雷孽并未多想,只是觉得独孤雁有情有义,答应过照顾袍泽妻儿,即便再困难也要履行承诺。
可——雷孽真的了解这个只是从殇丘山中一起逃出来的大胡子吗?
若是换一个角度思考呢?
会不会独孤雁的执著不是因为什么“李二花”,而是文星镇那有什么别的东西,或是人,让独孤雁非得要走上这一趟呢?
独孤雁原本就任飞羽校尉,利用职务之便,想要收集一些情报应该不会太困难,就比如这鸣湖丘文星镇出现了羲和教教众,教众具体人数及实力,又比如青玄府已经盯上了文星镇。
如此一来,听从独孤雁指示,单纯只是想进镇子找个人的雷孽,在那样一个敏感时期大摇大摆地走入羲和教的视野,加上口中匮乏的找人情报,定然会成为林云婵等人重点怀疑、关注的目标。
而独孤雁自己则可以在雷孽这诱饵的掩护下,较为安全的活动。
当然,这同样只是雷孽自己的推测。
但想要验证这个推测却不难,雷孽只需返回自己和独孤雁约定好的碰头地点,看看独孤雁是否还在即可。
独孤雁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天地这么广阔,自己都跑了这么远,却仍旧被一个炼体期的小子找到了。
至于为什么会说独孤雁真如通缉令上所写,是他国细作,则是雷孽看到独孤雁身后马车当即做出的猜测……
独孤雁深吸一口气,似是规劝:“车上的就是袍泽遗孀,雷孽兄弟,你最好不要再深究了,这也是为你……”
话未说完,独孤雁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
他扭头一看,便见身后的马车已被一个透如琉璃之物撕了个粉碎,刻在车厢上的符文一闪即灭,没能起到丝毫防护作用。两匹骏马被缰绳扯着甩在了路边树上,口吐鲜血,木屑与杂物飞散,而车内的两人则被那透明之物裹挟着飞向雷孽。
独孤雁心中大惊,灵力涌动,正欲追击,可胸口却在此时忽然一疼,仿佛被什么东西猛锤了一下,一步踉跄间,那透明之物已经落到了雷孽身后。
一层无声的蓝色电流从自那“透明琉璃”上流淌而过,一只巨型的“白猫”显露出了身型。
巨猫的牙缝间衔着一个头发杂乱、粗布麻衣、脸有脓包的丑陋妇人,而它的长尾上,符文闪烁,一个面孔仿佛被火焰烧伤过的七、八岁小女孩儿被吊在半空,正哇哇大哭。
“傀儡兽?”
独孤雁此时舌头开始发麻,感觉到隐隐的甜味,皮肤也开始泛红、出现了刺痛。
这似乎是……中毒了?
用眼角余光撇了一眼之前拍开石块的那只手,一块红斑清晰可见。
是之前的“石头”上有毒?
可自己刚才明明已经用灵力包裹住了手掌,竟然还会……
“雷孽兄弟,你做事就非要这么绝吗?”面对自己中毒,对方还抓了两名人质的情况,独孤雁一抹腰间搬山符,亮出了一杆银色长枪。
“绝?”雷孽冷笑:“你骗我进文星镇当诱饵时,不觉得自己也挺绝的吗?”
“你现在不是已经平安无事的出来了吗!?”独孤雁怒吼道。
“我靠的是自己本事,现在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度过这次难关了!”雷孽回了一句,便转身朝着被白猫衔着的妇人走了过去。
在雷孽脑海中,星渊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脸可真大,你明明靠的是我的本事!”
“大……大人……?您……您有什么就冲着民妇来,女儿还小,求您千万高台贵手啊……”
盯着颤若筛糠的丑妇,雷孽面无表情地把手探入白猫口中,扯出她一直缩在衣袖中的右手臂,向外一扭,只听那丑妇“啊!”地一声痛呼,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木球”便从她袖口中滑落,掉到了雪地中。
刚刚落地,就见那小木球裂开,如一只潮虫般展开了身形,抖出一对透明,如蚊蝇般的虫翅。
虫翅扇动,雷孽瞬间便失去了怪虫的踪迹,倒是旁边的“白猫”大爪一挥,将刚刚飞起一尺有余的虫子按回了地上。
爪子松开,怪虫已然粉碎,丑妇的脸也抽搐起来,显得更加惊慌失措。
之前雷孽并没让白猫攻击马车,而白玖玖给白猫的指令是优先保护雷孽的安全。所以丑妇在马车中时,原本应该是想用这怪虫偷袭雷孽,被隐藏在空中的白猫察觉,故而遭到了攻击。
雷孽分不清这东西属于傀儡兽还是符武,但却知道这绝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
加之刚才扭妇人手臂时,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的滑腻皮肤触感、皮下脂肪含量、远低于经常运动者的肌肉,怎么都与这幅皮肤粗糙、面黄肌瘦、满脸脓包的模样对不上……
“我告诉你,这女人和小孩儿绝对是用了什么障眼法,不过即便是伪装得再好,她身上的气味也骗不了我。”星渊也有所发现,不无得意地传音道:“很多人只知道盐、糖、辣椒可以腌肉,却不知胭脂、香粉的气味同样会浸入皮肤,即便已经淡了,可这两女人身上的香气可不是什么便宜货~!”
当然,这对母女是否隐藏了真实样貌雷孽其实一点都不关心,他需要的只是人质罢了。
转头看向独孤雁,用脚拨了拨地上四分五裂的怪虫残骸:“看起来这位夫人并不想与我废话啊。”
听懂了雷孽意思,白猫微张的嘴巴开始缓缓合拢。
“啊——!不要——!” 感受这傀儡兽压在自己脖子上的尖牙破开了皮肤,正在继续往下刺去,丑妇丑陋的脸瞬间涨红,惊慌失措道:“独…独孤雁!快救我啊!”
这时的独孤雁已因毒素蔓延而全身通红,仿佛刚从沸水中爬出来一般。
见此情形,他额头暴起了青筋,不自觉向前跨出一步,怒喝道:“雷孽,得罪你的人是我!为此迁怒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你算什么男人?”
“坏蛋!放开我娘!放开她!我爹可厉害了!他绝对不会放过你的!”空悬的小女孩手脚飞快扒拉着,一边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对着雷孽咆哮。
雷孽摸了摸白猫的下颚,让这头傀儡兽适时停下了合拢嘴巴的动作,对呼吸略显急促的独孤雁说道:“既然你表现的这么大义凛然,那我给你个机会。”
“只要你现在当着我的面自尽,我就放这对母女离开!如何?”
雷孽声音不大,可此话一出,却让原本挣扎哭嚎的丑妇和小女孩儿统统安静了下来,齐齐看向了对面同样愣住的独孤雁。
安静片刻后,倒是那小女孩儿率先再次爆发出了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道:“独孤雁叔叔!他是坏人!坏人的话不能信!你千万别相信他!”
独孤雁此时也沉声回应:“你这把戏连小孩子都骗不到!我若一死,这对母女岂不是任你拿捏?我凭什么相信你会信守承诺?”
“别自以为是了,你信不信根本无关紧要。”雷孽摇了摇头:“我不妨告诉你,这头傀儡兽的品阶在凝海境之上,即便你没中毒,也不可能有丝毫胜算!”
凝海境之上!?
这话让独孤雁整个人一颤,瞳孔也跟着缩了缩,他目光从雷孽再次转到他身后巨大的白猫身上,仍就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这白猫收敛了外显灵力,否则刚才独孤雁不可能发现不了。
但也正是因为什么都没看出来,恰恰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只不过刚才因为他情绪过于激动,一时没能察觉罢了。
但……这个和自己一起从殇丘山脉逃出来的小子居然有一只超越凝海境实力的傀儡兽……这可能吗?
不说小小的文星镇中有没有这么大的机缘,单是炼体期的蕴灵师就根本不可能炼化如此强大的灵宝!
还是说——有高品的蕴灵师在帮他!?
……
“你可以不信我的话,若想舍命一搏也随你。”就在独孤雁额头冒汗,脑中千回百转之际,雷孽再次说道:“但如此一来,不仅你会死,这两个女人我也绝不会放过!”
一口接一口的白气从独孤雁口中呼了出来,却很快被裹着雪花的寒风撕碎。他双目中血丝蔓延,捏着银色长枪的右手也是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但是不到半刻的时间,独孤雁却是全身一松:“雷孽兄弟,我若死,你可否答应将这对母女送往一处地方?”
雷孽没问要送往何处,而是直接摇头拒绝:“我不杀她两已经是冒了很大风险。”
独孤雁眉头舒展开来,眼中露出一抹落寞,又似带着几分神经长时间紧绷后地轻松:“也对,希望你能信守自己承诺。”
目光转向丑陋妇人,独孤雁继续说道:“夫人,若是您能安然回去,请转告主上,独孤雁无能,未能完成任务,有负主上所托,但念在独孤雁以死护主的情面上,还请勿要迁怒独孤雁家族之人!”
话音落,独孤雁一抖手中长枪,便朝着自己喉咙刺去!
“等等!”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是从雷孽身后传了出来,喝止了独孤雁的动作。
独孤雁和雷孽同时看向声音出处,见说话的居然是被白猫咬在嘴里的丑陋妇人,她脖子上伤口流出的血已经染红了小半张脸,但就是这张之前还惊恐万丈的脸,此刻却显得异常冷静。
见雷孽看了过来,丑妇微笑说道:“这位少侠,我有个对你来说绝对稳赚不赔的买卖,可愿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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