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光明，一路黑暗

迎着光明，一路黑暗

老爷子住院是在一个月前，那天凌晨，父亲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半天都没有说话，他一生气便把电话挂了，刚准备睡过去，无意间看着手机上老爷子的名字，又急忙打回去，过了好一会儿，对面才发出细微的呻呤声。

父亲顿时被吓懵了，给救护车打了电话后，拽着衣衫不整的我上了车，轰隆隆地疾驰而去。

我年轻人体能好，先父亲一步冲上楼打开老爷子家的门，看到老爷子蜷曲在地板上，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呻吟声，我赶忙跑上前去，把老爷子扶上了沙发。

我本能地问他有没有事，其实刚刚说完我就觉得自己问了一个特别傻的问题。

而老爷子勉强抬起头，看着我摇了摇头，连说了几声没事没事，我告诉他救护车在楼下等着呢，然后拉着他就要往楼下走，也不知道这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竟然挣脱了我，跌跌撞撞就要往房间里去拿什么东西，一边走还一边怪我们叫什么救护车，浪费钱！

我顿时就急迷糊了，一车子人就在楼下面等着呢，这位大爷还要拿啥东西？

还没等我说些什么，一群救护人员就跟着父亲急吼吼地冲上了楼，把老爷子抬着就往楼下送。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当时这个倔强的老人进去拿的是一张张斑驳的钞票、他大辈子的积蓄，也是他还可以捏在手里的青春，他是不想少麻烦些子女，是想握紧年轻时的执念来守护老迈的自己。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个清晨，我和父亲两个人在医院跑上跑下，办着繁琐的手续，直到下午才将老人送进了手术室。

下午，看着手术室门前渐渐多了的人，我想了想，默默回了家，再后来我就回学校上学去了，直到一个月后才回了家，这一个月里我没有少听母亲电话里的唠叨，无非都是对卧病在床的老爷子的一些埋怨，以及不耐烦的情绪。

等我归宿假回家，母亲问我去不去医院看你爷爷，还告诉我其实在我返校的那天，老爷子也刚好出院，于是我自然而然就推脱掉了，反正过两天也能见到会儿人，不是吗？

其实就算不是如此，我大概也会拒绝的吧，因为老妈这一个月来口中的那个老爷子让我感觉陌生、感觉恐惧，本能地抗拒、逃避。

过了两天，我的确在走前看到了老爷子，当时我差点没认出来，他双眼突出、瘦骨如柴，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病服，骂骂咧咧的，和我记当中的那个倔强而平静的老人完全不相符合。

他在家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多都是对医院的种种不满，一定要请律师告医院什么的。

一开始我们一家人还细心地和他解释着法律上医院其实并没有责任，可老爷子怎么也听不进去，他摇着头说你们都不懂、你们都是榆木脑袋，还想着拿这最后的一万块钱，找个律师把医院告上法庭。

后来我们都没了耐心，也就不管老爷子了，把他丢在客厅，自己自言自语，好像被遗忘了一样，过了会儿，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便安安静静想着什么，没有再言语。

我快要走的时候，老爷子却把我们一家人拉到了客厅说着要上什么政治课，还非要我们三口人排成一列，我当时心里就一阵苦笑，我在学校政治怎么说也是排名三十多的文科生，还用的着您老给我上政治课？

但耐不住老爷子的拉扯，我也和父亲母亲去了客厅，他竟“啪”的一声，给我们突然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军礼，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我才忽然回想起来，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军团里的班长，还参加过抗日战争。

看着面前这个老人一脸认真的样子，那一瞬间我脑中闪过无数和他的点点滴滴，小时候在一张床上的军旅故事、饭菜里面的老味道，这个时候，我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严肃了起来。

可老爷子还没来得及开始他的讲话，父亲母亲又为了哪家的凉席便宜的问题吵了起来，我看着这个单薄佝偻的老人拉着他们两个人的衣角，执着地、不停地说着就听我说两句这样的话，就像是在祈求一般。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冲上前去，把父亲母亲手中收拾着的的口袋往边上猛地一丢，一拍桌子，你们就不能尊敬一下老人吗！

他们显然从来没有见到我这么生气的样子，愣了一下后，皱着眉头对老爷子做一个请的手势。

老爷子其实本来就是要我们三个排成一排的，可是说不过躺在沙发上满不在乎的母亲，低着头沉默了会儿，叹了口气，还是开始了他的讲话。

他首先向我们每个人敬了一个礼，开始对我们每个人的评价，也不管我们曾经是什么态度，母亲是孝顺媳妇，父亲是孝顺儿子，而我是孝顺孙子。

而后，老爷子把目光放到我身上，认真的，希望我不要碰白粉，好好读书，将来挣大钱，千万不要像他一样。

末了，又是“啪”的一个军礼，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其实现在想来，我那个时候明明就感觉到了什么，这个老人在进行的是他最后的军礼，他一生事业为家庭，最后的事业也是在家庭。

对于我来说人生的旅程才刚刚扬帆起航，梦想也还在不远处闪烁着，可对于这位历经风尘的老人来说，这次突然的风雨却让他意识到了一些模模糊糊又清清楚楚的东西。

而父亲母亲不耐烦地听完之后，就带着我去买凉席了，路上父亲还带着宠溺的味道安抚着满不高兴的母亲，留下这个老人独自品尝家里残留着的热闹，这从不属于他的热闹。

望着远处天空的夕阳坠入云层，化为一片红晕，我不自觉地走慢了两步，父亲母亲两个人迎着余晖走着，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们以为自己的世界满是光明，却不知道黑暗正紧紧相随，不曾告别。

他们转过身来，挥手叫我快点我追上来的时候，也不曾发现自己走过的一路黑暗，我笑了笑，跟上去，走进了他们的影子，身前身后的影子连成一条线，我的身影渐渐消失，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