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我真的很忙,没办法回来。”
“我手头上有七个客户的单子,今年也不行了。”
“加班呢加班呢先挂了。”
但这天半夜里,我不得不收拾好行李。
五年来,今天是我第一次回家。这也将会是我最后一次回家。
家在三百里开外的北方,长白山下蜷缩的一个小村里,确是西风里飘落的一粒尘埃。
凌晨六点,我望着机场外还寥寥的晨星,嘴里缓缓飘出几缕香烟。几小时前跟二叔通了电话,他说村口监控记下了整个事故:收破烂的啊苦因为喝了几瓶捡回来的假酒,加上前两天捣坏了三轮车上的旧刹,昨夜骑三轮车在村口拐角那块地把一老妇人撂倒了,车子顺势碾断了她的左手。老妇人由于失血过多,死了,啊苦也翻了个龟身被三轮车活活压死。
老妇人就是我娘,她就这样走了。二叔在那一头哽咽,我在这一头吸了口冷气,淡淡道出:“那我回来吧。”
连夜赶往机场的路上望着天微微地亮了,我却没有憋出一滴眼泪。我居然是这般平静。
不必回想,我没有收到过娘的电话,娘是个哑巴;我没收到过娘的信,娘不识几个字,一直以来我只能通过与二叔通电话勉强得知家里的状况。对我而言,家只是一个价格,时不时地把钱寄回去,问的最多的是生活费到账没有,娘有没有吃好穿好。好几年了,只有坐上飞机这会,离开工作离开人流离开汽笛声后,我才有时间好好想想娘还长什么样,娘近几年过得好不好。
我跟谁都一样,拿生活毫无办法。
我只是个淹没在城市喧嚣中的平凡人,只是偶尔忘了回家,偶尔忘了想家,偶尔偶尔便忘了家。
这些年来照顾娘的是二叔,当年一场大火灭了他的家门,幸存的他投靠了一玉石世家,在此间打杂时财迷心窍,窃取了深色老坑玉的藏宝图,不料遇上毒蟒被咬的遍体鳞伤,被一路过采山药的壮汉救下,那便是家父,一个江湖郎中。父亲生前耐心传授二叔医术医德,因为娘是个哑巴,父亲过世后二叔不愿辞去,留下来照顾我娘,每日睡在医馆里,睡前朝起瞻仰父亲的遗像。
稍微看看窗外的云,想想经理在办公室撒野的样子,很快便等到了飞机落地。我在陌生且熟悉的新野墟下了公交,搭上了往山脚赶的农车,农歌在野间荡漾,唱断了山腰,唱断了愁。几番折腾已经是黄昏,终于在村头看见了二叔弱小的身影。
二叔捂紧衣服,嘴唇微颤,眼里满是血河,不得而知这个两鬓斑白,衣衫褴褛的老人到底等了多久。他踉踉跄跄地往我这边迎来,近了,近了。他目光里藏着一头病狼,冰冷的呼吸触碰着我的鼻尖,直到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我才顿醒。
“呼!五年多了。”
“嗯......”
二叔擤了擤鼻子,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似乎在忍着让某些东西不掉下来。
“呼!走吧。”
二叔低头往村里的方向走去,我便默默跟着。二叔一一跟我数着往事,数着他因为木偶戏演的是寡妇守门儿子战死的故事而打翻了戏台,数着他为了能与母亲熬下去廉价卖掉父亲留下的药方,刚数到娘昨夜的事故,我下意识地逃避着这个话题。
“为什么卖爹的药方都不问我拿钱?那可是爹最后的东西啊!”
“拆迁借公家名抢劫,不给就砸我们家医馆。你娘晓得你不从医,晓得你在外打工不容易,寄回来的钱零零碎碎只够撑一日三饭。”
我想打断,但二叔没有停止说话。
“她念你这个儿,怕你回了找不着家,才活着罢。”说着,他缓缓从衣里掏出一沓药方纸。
我接过看,每一张都填满了潦潦草草的字,像个不识字孩子的新作。
再仔细瞧一眼,每一张都是娘的遗书。
“你晓得你娘不识字,每日半夜躲着我在纸上鼓捣,鼓捣完偷摸着往你爹遗像后面搁,这一搁就是好几年好一堆啊。我心里清楚应该是留给你的,所以你娘过世后我才敢腾出来,你可好好琢磨你娘心思。”二叔一边叹惋一边说道。
娘是哑巴,请不了别人作信,娘也不识大字,娘也不知道自己会意外身亡,娘怎么写遗书?
仔细看了又看,药方纸上扭扭歪歪画着的“遗嘱”二字,分明是照着父亲遗书上的笔迹描出来的线团,父亲那份遗书我确是看了很多次,每个笔锋每个断点每句话我都葬心里很久了。
母亲心里明白,嘴巴上说不出,纸上也无能为力,一开始每份遗书的正文只有她识得的几个字“子,归,死,日,后,回......”“子,日,顾,归,死......”后来字越写越多,直到把父亲的遗书潦潦却完整地刻画。娘这双缝缝补补的手,到底握住笔端在多少个夜晚里苍老,才能把这胸膛般厚的药方纸填满呢。
娘,已经死了很久了。
凶手就是她盼不归的我,凶器就是挂念的刀。
翻看着一书的遗嘱,走在这一绵长的归家路,我的眼睛渐渐模糊。“这是她牵你来的小学堂......这是她卖棉布摆小摊的地方......这是她去求签算命的小寺庙......”二叔一路细数着。
“孩子,到家了”
他回头看了看我,又抬头看了一下破旧的横幅,阖家幸福。于是他推开门低头走了进去。我猛地拽紧了手中的遗书,嘴唇不自觉地咬住了,哽咽着不让什么东西流下来。我在门前停了一会,掏出了裤袋里的香烟,用力一甩把它扔没了影。记起娘生前最讨厌香烟,我深呼了一口气,默默低下头也缓缓走了进去。
“我跟公家商量了,让你娘躺在闺房里三日,按例将闺房整理,物品放齐好让魂魄归位。你好好度量自家馆子,待会喊你进来好好看看你娘。”二叔说罢便往娘的房里去。
房间里面吱呀吱呀作响,而我在外面仔细琢磨着家里的一点一滴。五年来,我的照片没有变过位置,我小桌板上那个不倒翁还没有沾上一滴灰尘。我常坐的椅子上有着整整齐齐的五件新棉服,娘还是这么倔,过年的几天通宵给我织衣,她没想过我现在会买得起曾经那件模特身上的大衣了,我也没想过我以后再也买不起她手中的衣服了。
我捧起棉衣,便听到二叔的声音“进来吧,孩子。”
刚走进娘的房间,一切都是那么整齐,一切都像我离开那天一样。
月光可以透过窗落在小桌子边上的椅子上,椅子旁边就是一张简单的木板床,而娘,则静静地躺在床上,白霜已经覆盖了她的头发,皱纹也爬上她的脸颊。
二叔在一旁站着,我坐在那张椅子上,望着她的脸,眼泪也就真的忍不住往下滑了。千万句话就挤上来了。
我终于还是开口了。
“娘我......”我满嘴都是呜噎声。
我突然被撞了个满怀,我被娘抱住了!娘埋头在我的怀里失心痛哭,时不时转头面向二叔,一边抽噎一边不停地摇手,不停地,不停地摇头。
站在一旁的二叔微微笑了:“老人家真的是一点戏都演不成。”
我回来的前一天正是娘的生日,娘得了抑郁后跟以前一样在生日那天妄想出山找我,写遗书是害怕我突然回来她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还好,父亲救下的是二叔。
也还好,啊苦是买不起三轮车的。
文/湛望奢,文章来源公众号【故事篓】,已授权,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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