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去的2018年,如果用一个词来总结,我觉得是“接受”。
在这一年里,我学会接受了生离和死别。
我婆(奶奶)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打小我在她和爷爷的身边长大,她给我梳小辫,我爷教我认字,他们教会我很多做人的道理。爷爷过世后,我婆一直跟我们生活。她素来体弱多病,自从爷爷走后,因伤心过度,常年都在服药。在2018年的1月15号(农历冬月二十九),终因大病不治离我们而去。
那是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天刚下过大雪,我婆不小心摔了一跤,本就中风偏瘫的她,整个身子骨更是脆弱的不堪一击,彻底垮了。我爸着急送医,无奈从我家到县城要经过的那座海拔两千多米的星子山,被厚厚的冰雪覆盖,车辆无法通行。后来我叔叔想尽办法,找了一个胆大的司机,小心翼翼地开着套上链条的越野车,才将我婆送进了县城的医院。
那几天正是我单位考核的时候,总想着脆弱又坚强的她会度过这一关,因为我从不相信她会离开我们。也许是我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然而奇迹没有发生。我们的考核还没开始,就接到我爸的电话,说老人已经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失去意识,恐怕撑不过了。
我立马赶回到医院,在重症监护室看到瘦小的她躺在凌乱的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不怎么干净的病服覆盖在她的身上,头发花白凌乱,脸色青灰,两颊深陷,双眼紧闭着。这个枯瘦的可怜的老人,这个曾经那么漂亮聪明,体面讲究的老人,现在竟如此不堪地躺在病床上任人摆布,任机器药物摧残,无半点反抗之力。
我泪如雨下。我恨我自己,没有在她还能认出我来的时候回来看她,没有在她还能说话的时候陪她说说话。即便我痛哭,她也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在呼唤她了。
遗憾就这样发生了。一辈子的遗憾。
后来,在我爸和他的几个兄弟姐妹商量后,决定带我婆回家,让她从家里离开。我也想陪她回家,但是单位通知第二天进行理论考核,要求不能缺席,否则后果自负。权衡再三,家人一致建议我先顾好工作。随后,我爸和我叔乘坐救护车护送我婆回家,我往相反的方向赶回西安。车驶出十几分钟后,我爸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婆走了,走的很安详。我只能在车上无声的流泪。
奇怪的是,我以为我会接受不了我婆的离开,但是我接受了。时间是最好的老师,它教会我们成长,它让我从一个需要我婆照顾和呵护的小女孩,变成了另一个小女孩的母亲。我虽然变得比以前要强大,但我仍然没有办法阻止病魔对她的伤害,没有办法阻止死神要带她离开。生命到了最后,也许离开是最好的解脱。我接受了。
等我考核完再回到家后,灵堂已经设好。天寒地冻,前来吊唁的亲朋很多,灵前烧着很旺的炭火,但再热的炭火也暖不热冰冻的心了。亲朋好友都在恸哭,哭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
出灵的那天凌晨,盖棺的时候,我看着她清灰的毫无血色的脸庞,在往她僵硬弯曲的手指上挂钱袋的时候,竟然有点害怕,我真实触摸着死亡,这就是阴阳两隔了,这就是真的离别了。
后来我总在想,她一个人会冷吗,在那山上会觉得孤独吗?想到这,就会觉得很难过。只有安慰自己,她不会孤独,不会觉得寒冷,因为那里有我爷爷陪着,他们彼此相伴,和活在时候一样。
我婆常讲我爷是如何追求的她。她是他的学生,他是她的老师。在那个年代里,有才的老师,喜欢上了出众的女学生,虽然他大她十几岁,来自于贫穷的山村,她是一个良好家庭的长女,尽管家里不同意这门婚事,但他们终究在一起了。冲破世俗阻挠的爱情是真的很爱吧。
我婆讲和我爷结婚后,因为他家穷,她如何为了养育子女而离开城市回到农村。她如何因为是城市女子不会干农活,而被村里的人嘲笑。在食不果腹的岁月里,她如何辛劳地拉扯着儿女长大。在我爷被打成右派后,过着苦不堪言的生活,她如何为他平反,为儿女上不了学被人欺负而奔走。她活得那么坚强而有尊严。穷困的日子也被她过得活色生香。她成为了老家最有名望的女人。
后来的生活逐渐好起来。等我记事的时候,我爷早已平反重新成为了老师。我爷在学校里教语文,写得一手好字,在我们家乡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他除了教书以外,还很会侍弄花草。早晨我们一起把十多个花盆从屋里搬到屋外,浇水晒太阳,傍晚再从屋外搬回屋里。他是养花的好手,每一盆花都开得精神百倍。
我爷对我婆很好,大多时候都会把她捧在手心里般地宠着。我脑海里有这样一副画面,我爷常陪我婆上街买菜,去到集市的路上会有一段上坡,每次都是我爷提着刷洗干净的编织菜篮子,另一手牵着我婆或者我婆挽着我爷,走过那段坡路,这就是我记忆里我爷和我婆最美好的样子,也是他们的爱情的样子。有一天,我在西安的一个小区里,见到了一对老人,爷爷瘦削矍铄,穿着干净整洁,奶奶温和慈祥,两人互相搀扶着在路上走着,我竟然忘神地看了好久,直到他们进入小院的大门。他们的样子跟我我爷和我婆极像。
我爷还会教我读书认字。在我才刚学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因为写不好“花”字而被他打,手背被他用小木棍打红了。我哭,我婆也哭,一边指责我爷的狠心,一边帮我洗被眼泪冲花的脸。
我婆是一个好的家庭主妇,家里家外总是归置妥当,每一处都能感受到她是一个会生活的人。她上过学,所以不似旧式女子。她会用一块扎染的桌布给普通桌子增添色彩。桌子上各种的瓶插和桌摆,让家里充满了情趣。犹记得一个小巧精致的塑料梅花盆栽,那就是我的玩具,小时候的我会把一朵朵花瓣摘下来又重新安装回去。
她还爱在衣襟上别一朵能散发香气的玉兰花胸针,淡绿色的塑料叶片包裹着洁白柔软的绢制花朵,至今让我觉得那种胸针是世界上最美的饰品,那种香味是世界上最优雅的香氛。
我婆是一个手很巧的人,也很传统,穿的衣服都是自己做。80年代,市面上有很多新式花样的布料和衣服,但她只爱传统的大襟衣服,颜色也偏爱月白色、淡青色等清新温婉的颜色。自己剪裁,做盘扣,她做的盘扣有很多花样而且很精美,针脚细密匀净。有很多人都会慕名而来请她帮忙裁剪衣服,做扣子。等到后来,大街上已经没有人再穿大襟衣服了,她才开始接受流行服饰,才开始穿裙子。我婆偏爱白色,一直到她年老,都还保持穿白衬衣白袜白鞋的习惯。
她年轻的时候有一大把及腰长发,每次洗完头都会搽香香的头油。会把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然后在脑后盘一个圆形的发髻,有的时候会编两根麻花辫在脑后交叉盘成蝴蝶型。到年老以后,头发掉了不少,已经很难再盘成发髻,大家都劝她剪掉烫一下会蓬松一些,她不,坚持把那稀少的只有一缕的头发搽上头油梳的一丝不苟用黑色卡子固定在脑后。她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有自己的风骨,有自己的对美的感受。
95年的时候,我爷爷因为肺癌去世。在我爷生病的那些日子里,我婆对他悉心照料,想尽办法医治。后来我爷离开了,我婆也一病不起。多年后,她才从爱人离世的悲痛中振作起来,和我们一起度过她的老年。
我婆是一个讲究的人,她不爱和其他老太太一样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家常,她也不爱到处闲逛恐招人是非,她最高兴的就是我们姐妹放假后陪她散步,或者听她讲她年轻时候的事情。我婆是一个记忆力超好的人,经年累月的事从她口中描述出来都如历历在目。她还很会讲人生道理,每次给我们讲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她是一个头脑灵活,思维清晰的不一般的老太太。
在她在世的最后这几年,因为疾病原因,她的行动不方便,话也变少了,思维迟缓,略有些呆滞。但尽管这样,她依然保持着已经无法用讲究形容的“讲究”的生活习惯,比如天天用自己不太便利的手绾发髻,用牙刷刷已经没剩几颗牙齿的牙齿。
后来因为自己已为人母,工作生活诸事很多,能回家陪她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候和她通电话也说不了几句,因为她说话时间一长,口腔发干,舌头便不能灵活运用了。但能看得出来,她还是很愿意和我们通话视频。遗憾的就是她最后的那一段时间,我没有陪她。
后来,多次在梦里都梦见她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孤独一个人,我们没有说话,她在忙她的事,而我在看着她。有一句话说,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思念一个人就会在梦里见到她。不说话也好,只要在我心里,她始终没有离开。
人这一世,会经历很多,有的留下来,有的消失了,也许多年以后,我的记忆会更模糊,但这也是时间教会我们的。回忆很痛,情感很重,不需要都记下来,那样我们背负不起。毕竟,好好过剩下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书于2019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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