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有一位老师,是一个从大城市的中心医院被下放到我们乡下,进行改造的地主右派,因是大学毕业,属于当时我村绝无仅有的特殊存在。
农村学校没什么像样的校舍,更不可能有什么合格的高水平教师,只能是凑合。记得很清楚,有一位老师因病辞职,农村人自然想到了这位大夫出身的老师。于是大队干部出于废物利用的打算,让他去暂时代课一段时间。
记得清楚,这位大夫老师已是头发花白的年纪,架着副像瓶子底似的眼睛,穿着虽不新,但都很得体,说话低声下气,却句句通情得理。文质彬彬,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学识渊博,是第二印象。这第三点就是,他即然是右派和地主,会不会借机破坏社会主义,唆使学生干坏事,或教坏学生,尚存疑。
他教我们的作文课,是我平生最难忘的,也是从那时起我爱上了语文,特别是作文。
一次作文课,他先让我们写了一篇“记一件最有意义的小事”。同学们写着,他笑眯眯地来回巡视着,看看这个同学写的半成品,又看看这个同学写的半成品,但一句话不说。
这样的题目对当时的我们来说,简直是驾轻就熟,信手俯拾,比比皆是。由于写惯了,谁写起来都得心应手,且一个比一个意义大。按当时的形势,按同学们的理解,有意义的事,无非是这么几件:拾金不昧数第一,一写这样的作文,肯定会有一半学生写这个内容,有的是拾了一支笔,有的拾了一块橡皮,胆大的居然敢拾钱包;帮助他人做好事排第二,当时的村子里,八十岁的老人没几个,一写这样的作文,给人的印象是,我们村到处都有老头老太,且都要有事没事过马路,等着让人搀扶,或推动推不动车的都去推一辆小车,恰巧就被同学帮推了。第三是挺身而出,保护集体或群众的财产不受损失,我村因一次这样的作文,徒然增加十几次失火、盗窃或地富故意破坏事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当堂作完文交了作业后,老师没让放学,而是笑着说,想不到同学们作文水平这样高,表扬一番,接着又笑说,今天放学回家后,大家再写一篇作文,题目是“记一件最没意义的事”。同学们一听面面相觑,接着相视一笑,都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是难度最大的都能写出来,写最没意义的事,身边一扒拉一大把,不成问题。
第二天,又上语文课,老师把刚收上来的作文挨个读,第一位是内急上厕所,第二位是看蚂蚁上树,第三位是躺在地上看天上的白云,第四位是上树掏鸟窝……
这些事,大家觉得都离革命太远,离阶级斗争太远,离领袖的教导太远而被认为最没意义,平时根本连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事能成为作文的内容,但经老师一读,同学们仿佛一下子来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大院子里,这里充满了新奇与乐趣,原来没有意义的事情,居然如此的情趣盎然,如此的令人向往与暇想……
此后,没多久,这个老师就又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我们。今天想来,在所有的老师中,他虽没教上我几天,但在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有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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