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夏天的热,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从凌晨开始静悄悄的升温,直到午夜仍不见变凉,把人热成狗了。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租一柄蒲扇,——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今年每柄要涨到十文——靠柜台站着,扇着肚皮纳凉;倘肯多花几十文,便可以租一台电风扇,或者冷风机,吹更凉的风;如果出到上百文,那就能租一台空调,但这些纳凉的人,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一台格力,慢慢的凉快。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城外的咸亨扇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打开店里所有的落地扇,试过每一个档位吹的风有多凉,又要打开所有的空调吹个够,最后却只买一柄蒲扇:在这严重祸祸下,电费也很绝望。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擦扇子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租蒲扇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赤黑脸色,皱纹间时常留着汗水;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纳凉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到,“孔乙己,你脸上又留了新汗水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两柄蒲扇,要一碗酸梅汤。”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热的内裤都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上厕所带两份纸,一份擦屁股,一份擦汗。”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汗珠粒粒饱满,争辩道,“闷潮不能算湿……闷潮!……内裤的事,能算湿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高温预警”,什么“东京热”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绝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热出翔的翔字,怎样写的?”我想,内裤湿透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热失禁的时候,报警要用。”我暗想我离失禁的程度还很远呢,而且长安城公共卫生间那么多;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喜羊羊大热天穿了件羽绒服的翔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羊穿着羽绒服,能不热出翔么?”我愈不耐烦了,擦着汗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汗,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出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口。孩子们喝完酸梅汤,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碗。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碗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汤,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立夏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热出了翔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热,这一回,捡了几个蛋,竟拿到公路上去煎。高速公路,煎的得吗?”“后来了?”“后来撞折了腿了。”“撞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出翔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帐。
夏至过后,气温是一天高比一天,看看将近芒种;我整天的看着风扇,也没个球用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碗酸梅汤。”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 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汗衫,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暖宝宝,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一碗酸梅汤。”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要冰镇的。”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热出翔了么!”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去高速公路煎蛋,怎么会撞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蛋糊了,路面太烫……”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他从花短裤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烫得一手大泡,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酸梅汤,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夏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小暑,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大暑可是没有说,再到夏末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热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