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苍穹下」是我看过的第一部诗电影,它的讲述围绕着会成为诗歌主题的主题——对酷烈历史的悲悯,对瞬间与永恒的追问,对生命与爱的探究。汉德克作为编剧所提供的文字奠定了电影的情感基调,并使之为诗歌所贯穿。《人世颂》中每个段落开头的 “Als das Kind Kind war...”,使得诗意在这部作品原创性的电影化表述中自如地流转。在早年欧洲文化的语境中,孩子的眼睛被认为能够看见天使与神灵。关于 das Kind 的诗句一以贯之地代表着影片纯真的情绪基调,是朴素的人文主义的重提。这部电影并不执着于经典电影、好莱坞电影和白话现代主义电影中所出现的戏剧性组合,以追求某种逻辑自洽的偶然性,而只是缓缓展现平行的线索,以书写关于柏林——这座负载着20世纪最酷烈的冷战历史的城市的诗行。
电影艺术是人类文明史开启以来唯一包含完整时空结构的艺术,在其诞生的时代里于胶片每秒钟24画格的流转中得以展现。伴随着画框的连续运动,观者为视觉语言和听觉语言的创造性组合所吸引与震撼。对于这部电影的鉴赏加深了我对元电影的认知与体悟——这种“关于电影的电影”,构建了一个具有本体意识的与自我反射的电影世界。而「柏林苍穹下」与「天堂电影院」和「阮玲玉」有所不同,它不是一部仅讲述电影、电影人或电影史的电影,而是能够使创作者回归电影本体与媒介本身,并使之成为二十世纪伟大说书人的作品。
在这个被讲述的故事里,上帝对人类罪恶的战争倍感愤怒,企图抛弃甚至毁灭这个无可救药的存在。上帝将天使贬斥于这座罪恶之城,让他们终日注视人类却无法触碰他们。人类的生命与日常琐碎的活动是时间性的存在,而天使的生命是空间性的存在。尽管天使的漫游历经了时间的流逝,但这种流逝失去了它本该有的意义——天使是超越时间的永恒角色,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同时拥有开端和终结才意味着具有生命的意义。
正如中国传统叙事中的“神仙动了凡心”,人造天使在空中飞舞时的绰约身影让真正的天使萌生了进入时间的愿望——那种对可感知的时间的渴望。天使达米尔目击过酷烈的历史,受够了永恒的旁观,渴望进入到有限的时间中去。他也想说“现在”,“此刻”,而不总是“过去”、“永恒”——时间性的缤纷压倒了空间性的永恒,成为天使为之堕落人间的致命诱惑。达米尔也想像人类一样去喂猫,吃一顿好饭,被报纸的油墨染上手指,脱了鞋扭动脚趾——这些作为视听艺术电影未展现的触觉,恰恰也是达米尔所受到的召唤。顺应这些来自人间烟火的召唤,他得以在拥有斑斓色彩的世界里书写道 “Ich weiss jetzt, was kein Engel weiss.”
作为在特殊历史时期里世界上最严酷的国境线,柏林墙把一座城市分割为两个国家。天使们倚靠着的胜利女神作为柏林标识性的塑像,俯瞰着这座“失败者的城市”。过墙镜头被用于展现天使目光的动线,造访一个又一个私密且并不连续的空间。停机再拍配合连续放映实现了天使穿墙而过的画面。由于在拍摄时期无法实现东西柏林的穿越,这种艺术处理切割了柏林墙这一象征着严酷冷战政治的物理形象。
在这部电影的视觉语言中,主导摄影机驱动的是天使的目光。最引人注目的叙事动作是那些由摄影机始终连续的运动所拍摄而成的长镜头。长镜头中不乏优雅地体现了这部电影令人称奇的原创性:天使在公共图书馆的场景中,镜头360度旋转之后,天使走进了自己的视点镜头。这种电影语言语法的错误成就了这部电影原创性的时刻——天使的目光不是被人类身体和感官所限定的目光。通过想象它们在自己的视野中走进自己的目光,获得超越肉身限制的连续的视觉感受以及无限的视觉自由。这种超自然的时刻具有其在哲学层面的表达,其关乎于我们如何想象天使,想象某种超人或超主体,以及他们如何超越肉身与主体的确定性和限定性。与之相对的是车祸片段中摄影机笨拙的运动——面对因车祸而被重创的人,它摇来摇去,仿佛在无助地询问“有没有人呐,别让他孤独的死去”。这是天使关切但无法介入的复杂心情的表述,是颇具原创性的讲述。
整部电影包含许多优美的长镜头。但令人惊讶的是,完成台本标识的镜头数多达7056个,而同时代的好莱坞商业电影九十分钟的镜头数仅约为600-1000个。短镜头组合而成的蒙太奇段落本身不构成时间性表述,但它的叠加与长镜头相辅相成——长镜头是旋律型,蒙太奇则是节拍型,它们一同构成了这部电影两个层次的表达。除此之外,这部电影中黑白与彩色画面的使用,凸显出突然出现的色彩所隐喻的转变与震撼。
这部电影还具有非常丰富的声音构成——芸芸众生此起彼伏的喃喃自语构成了影片声音空间中的不可或缺的元素。天使注视之人的独白与私语,自然的环境声,贯穿始末的《人世颂》,乐队的演奏,关于纳粹历史的电影设置现场以及拍摄现场的种种声音,都致力于展现一个细腻丰富且复杂的视听世界。拍摄现场群众演员不耐烦的内心独白与日常话语,场景本身所唤起的历史记忆,故事片拍摄现场和纪录片形式的不断切换,被用于实现剧情的表达并构成另外一个层次的元电影。虚构性电影折射的被遗忘的政治以及对历史主体沉痛的追问,与热闹的马戏团表演和日常生活琐碎的偶然形成了相互映衬的魅力。电影通过平行剪辑和平行切换进入叙事,由其构成了电影主题的内在切换,真天使和由空中舞女扮演的天使之间的正位和错位,实现了叙事的推进与意义的深化。视觉与听觉的元素构成了故事本身,成为了最重要的被讲述的内容。这种不断回到电影语言本身进行原创性探索的尝试,成就了其诗意的表达。
尾声是柏林墙边的喁喁私语。天使与人类的爱情以及城市负载的历史创伤都收束到了死亡。老人起身走进雨中,目视地平线上透过柏林墙的阳光,推出字幕:待续。这是生活的待续,生命的待续,故事的待续,还是历史的待续。令人怦然心动的是这一部1987年拍摄的电影作品中蕴含着的,在某一种文化中被视为“世界格局”的事物所带来的预示——1989年发生的巨变与重组以柏林墙的拆毁作为标志。但实际上,不是这部影片作出了预言,而是我们回望这部影片时对20世纪产生了联想与感悟。电影结束时黑幕上“献给过去的那些天使们”,使电影再一次回归了电影自身——于创作者而言,真正的天使是那些诗电影的先驱们,是他们创作了由视听语言和时空结构组成的美妙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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