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到达的此岸 ——《禁色》读后感

无法到达的此岸

——《禁色》读后感

“这个社会毕竟基于异性爱的原理，并以某种令人倦怠的永远的多数派原理运转。”

生活在这样一个多数人统治的社会，怀揣着不可言说的同性恋的秘密，罗登似乎是主人公南悠一唯一可以稍稍放松的地方。但这个地方同样是可怜、可悲的。因为群体少，几乎找不到心灵相通的爱情，只能相互发泄肉体的欲望。有钱的用钱买色，有色的以色事人。

初阅读时疑惑南悠一为何不向母亲诉说实情，越往后读越了然。他的一切都是“社会”赐予的，学业、工作、婚事，甚至性取向。这里的“社会”，就是多数派的原理，是大多数人的目光。对于他们来说，他人既社会。然而这个社会是不接纳他们的，甚至不是厌恶，而是赤裸裸的轻蔑，不是反对，而是认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不正确”的。

而他自己的母亲，至亲“像热爱勋章一样，热爱高雅”，拥有“社会的极其稳定的、有品位的道德力量”，将在他身上发生的当作“颠倒”和“下流”。“她站在距离儿子悲剧遥远的地方，她的愤怒近似于见到儿子带一条不够高雅的领带时而产生的不快。”面对这样高傲的不理解和审判的目光，他知道“胜利总在凡庸一边。他自己满腔的轻蔑，抵不过他们自然的轻蔑。”他又如何去言说呢？

于是他将满腔的愤懑通过报复女人来报复社会。他通过做老作家桧俊辅的精神傀儡，将社会施加给他的“恶”报给社会。俊辅也通过美青年将自己从女人那里遭受的欺骗、背叛的“恶”重新施加到她们的身上。他们“不应恶行而羞耻，只因滑稽而羞耻”，一个写剧本，一个表演喜欢女人的男人，完成了一出出精彩绝伦的表演。

但这么做并不会有任何改变。作者很冷静地告诉读者：他（桧俊辅）将自己的痛苦看成完美无缺的正当的痛苦，同时也能把自己的喜悦当做真正的喜悦。这是人生必备的能力。他只有不看清自己，不去进行没有结局的“觉醒”才能继续生活。

而南悠一，他依然身处于那个世界，那群人之中——“这些被一种渴望、选择、追求、欣慰、叹息、梦想、彷徨、习惯的麻药所麻醉，并沉迷于一种情念、美学的痼疾而变得丑恶的肉欲的群体。依靠幽暗的路灯的微光，互相交换着悲凉而凝滞的视线。”

他们所造成的不过是不了结的恶。这样的循环在当今的社会也不少见。

美青年南悠一当然是罪恶的，但他同时又是不幸的。要多大力气才能假装多数人的生活？要如何才能不沉溺于肉欲的狂欢？“他们反复试图摆脱，然而最后又只能重新握住那只湿漉漉的手，再次回归那黏糊糊的目光。这些本质上不具备家庭生活能力的男人们。只有在表达‘你也是同类’的幽暗的眼神里。约略看到家庭灯火的闪烁。”

他把绝望当作安息。将世俗的空想当作毫无指望的幻想，将母亲的希望当作对他的绝望的一种侮辱。他们的灵魂在混沌中飞翔。捆绑，挣扎，痛苦。于是他就忘记灵魂，告诉自己只有肉体才是真实的，成为失去精神的雕塑品。

这本书里没有人是幸福的，男人、女人，所有人都受到了不了结的恶，三岛将隐蔽的不幸一个不漏的写进每个角落，完成了一场诡秘而疯狂的集体悲剧。

值得一提的是，南悠一在小说快要进入终章的时候，放弃了和相好的少年渡边稔的私奔，伪善地向稔的包养者，“养父”揭露了他的计划，背叛相好的少年后回归了伪装的庸常的家庭生活。如何理解这一情节？首先，南悠一已经不具备爱的能力了，在精神被蚕食之后，他只有肉体的欲望，而爱是非精神无法达成的。其次，他憎恶稔想要逃离，憎恶他们自己没有与现实的“社会”对抗的资本、能力和勇气，他们一直以来所幻想的悲剧的冒险破灭了，只有肮脏的、凄凉的逃避才能让他们在一起，这是他强烈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的。因此，选择伪善、以嘲讽对待社会，继续假扮多数“正常人”成为了更好的选择。他脱离了真实的、感通的不幸，而到达虚假的、孤独的幸福里。谁也不知道，如果他屈服于自己软弱的欲望了，没有不可一世的自尊心了，将会过上怎样的生活，能否获得微弱的幸福。

在一切的最后，我们不能忘记三岛由纪夫给南悠一设定的“美”，他拥有美丽的青春的皮囊。

俊辅对悠一说：“你拥有青春的天赋，这东西是任何现实都决然征服不了的。”看到这里我想起安·兰德笔下的霍华德·洛克，这句话用来形容他也正合适。不同之处在于，洛克所拥有的是精神的青春，而悠一所拥有的只是肉体和行为。这也注定了他的悲剧，因为“肉体之后萌发的精神，行为之后萌发的记忆，以及仅仅有赖于此的青春的回想，无论多么美丽，都是徒劳又徒劳的东西。”

他的青春之美也注定是适用于悲剧的，“他们知道自己的美好，也因而知道他们自己只适合于悲剧。”“只有这样的失败才是符合青春的唯一的失败，放过这种失败的机会，代之而来的必然是青春的灭亡。”

俊辅成功了，他以南悠一为材料，完成了一部以肉体为素材挑战精神、以生活为素材挑战艺术那样与俗世唱反调的理想的艺术作品。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尽管苦苦挣扎，尽管制造出种种悲剧，他仍然没有达到真正的美。

因为美是没有欲望、没有精神的，甚至与一切道德相悖，它只存在于人的自然当中。既然在此岸，就不可能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