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案子不能就这么简单的结案。”吕丘北的语气实在气愤难平,“我可以肯定成峰绝对不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张新河也终于失去了原有的耐心,也失去了对吕丘北这个省厅顾问身份尚存的戒备,“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成峰,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试图同情和包庇凶手,我只想告诉你,身为一个警察,我们要讲证据,你说他不是真凶,把证据给我明明白白地摆过来,少在这给我掰扯你的那套神乎其神的心理逻辑!你不是会心理侧写吗?好啊,给我画一幅真凶的像。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支撑,就算是心理逻辑再怎么严丝密合,那都是扯淡,证据怎么说,案子就该怎么办!”
吕丘北身体气得微微颤抖,手中端着的茶杯轻轻地晃动着,杯中微微泛黄的茶水摇出了一层层涟漪,如同吕丘北此刻的心境,虽然清楚如明镜,但是被憋屈在一方禁锢之中,动弹不得。他并非是包庇凶犯,只是深切地知道真凶另有其人,所有的行为特征都表明成峰仅仅只是一个习惯于自我发泄的年轻人,但他并没有严重到变得心理扭曲,他之所以作出这些,都是受人唆使,而唆使他这样做的人,却时时刻刻故意站在成峰心中最不愿意面对的阴影中。这样的唆使,会促使一个正常的人变得扭曲,也会促使一个乐观处世的人变得悲观厌世。
如果,故意将别人隐藏的黑暗释放在阳光之中,也算是一种犯罪?
吕丘北左手不自觉地紧紧握着,修建整齐的指甲嵌在手掌中,也感到隐隐的疼痛,不断刺激着吕丘北的大脑。自打上次在心理咨询室被唐思琪那个年轻的小丫头云里雾里地催眠之后,吕丘北无时不刻不在解构着成峰的心理。他好像找到了一个新的突破口,如果成峰是被催眠的,唐思琪就有了很大的嫌疑,但是就像张新河所说——证据,实打实的证据。自己找不到唐思琪利用催眠唆使成峰的证据,上次从心理咨询室带回来的那个档案他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多遍,也只是更深刻地了解了成峰的内心,也从其中所附带的一份录音材料中听出成峰语序虽然混乱,但是逻辑依旧是通透无疑的——成峰是一个不会自主发展成为犯罪者的PTSD患者,这是诊断书上唐思琪亲笔作出的判断。
他明白唐思琪可以在诊断书和录音材料上造假,但是,如果唐思琪想要撇清自己的嫌疑,可以直接在将成峰的故事改编为自己需要的样子,可以直接用一个完整的故事将成峰定义为实在的反社会型人格。她没有必要费尽周章地编一个故事,然后做出一个让自己最不利的诊断结果。况且,作为一个研究单亲孩子心理多年的专职心理医生,作为一个心理学硕士,唐思琪一定知道像成峰这样的孩子,并不会将自己内心真实的情况告诉任何人,而只有心理医生用专业的疏导方法才可以彻底打开他们的内心。唐思琪完全不需要顾虑成峰会将一些真实的情况告诉其他知情的人,尤其是,完全知道其中纠葛的当事人,全部都遇害了,没有一个幸存者。
再者,吕丘北想到了成峰坠楼前的那个监控视频,成峰用力甩出胳膊的那个快速的动作,有一种摆脱什么的样子,作出那个动作之后,成峰紧接着在对女子说些什么,然后就出现了最匪夷所思的试图帮女子寻求一线生机的画面。有人在监视他们,这是警员们最先提出的结论,但是这个逻辑并不对——监视者并不是通过观察过程来监视,而只是通过结果来监视,这是吕丘北的判断,没有证据表明,但是成峰的一系列反常行为可以大致作出判断。成峰是受人唆使的,但是找不到唆使的证据,嫌疑最大的唐思琪,却有着最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
吕丘北觉得这是一场灯下黑的游戏,但是两种逻辑推导下来都是成立的,而吕丘北反倒更倾向于另有其人的判断。他觉得,唐思琪并没有什么作案动机,翻看了几页早已熟悉的唐思琪的个人档案,她有完整幸福的家庭,也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和受教育环境,个人的交际圈也并不是特别广泛,按照她自己说的,她帮助这些单亲家庭的孩子解决心理问题,也只是专业所在和同情的缘故。
这是一种同情,也算是一种包庇吧。
吕丘北试着静下心来,成峰的诊断书应该是真实可靠的,而唐思琪的嫌疑存在着两种逻辑的冲突,作为一个不确定项也不应当成为干扰的因素,因此,吕丘北仅仅只是在逻辑思维图上写了一个“x”代表唆使者。唆使者仅仅只看结果,唆使者又唆使成峰布置出两个干净整洁的、如同强迫症和洁癖患者才会制造的犯罪现场,吕丘北想到那个飘着香味的犯罪现场,想到那样的干净整洁,想到器官齐整专业的切口——他发觉到两个小小的疏漏,那两条不专业的缝合线和心理咨询室等待间里清理得并不干净的烟灰缸。
这两个疏漏都显得有些多余刻意,歪歪扭扭的缝合线、齐整的切口、整洁的现场以及精致的法国香薰。
所有的遗留都遮遮掩掩,其中透露出的线索都似是非是地环绕在一个小小的心理咨询室周遭,线索断了。
但是,既然不能准确地定义“x”的含义,就先给“x”做一个大概的范围。吕丘北摸到了一个新的契机,不由得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从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急于求成。焦急中突然闪现的灵光往往会把人引入新的一条死胡同,还会带给人一种柳暗花明的错觉。现场所遗留的线索都将凶手的侧写指向了拥有单亲背景的成峰,同时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目睹了成峰最后一场犯罪过程,但是成峰的诊断报告却显示了端倪,表明成峰必定受人唆使,但是最大的嫌疑人反而拥有了最符合逻辑的“脱身证明”。吕丘北试图用摸清x来寻找一个突破口,方才拍打脑袋留下的疼痛还没有消除,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x是一个控制欲很强,拥有与成峰相同的单亲背景,心高气傲,同时从内心鄙视成峰这样只知道自我消化的人,内心有极强的仇恨,是典型的反社会型人格,并拥有专业的心理催眠技术。
这个x,根本不存在于这起案件的相关人之中。没有一个人的特征,与之相符合。
吕丘北陷入了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站在分叉路口的开端,却只能一直在原地徘徊,前方的两条路都无法通行,又不可以退回原点。
那么,如果确实存在这样一个x呢,毕竟,表面的特征无法掩盖真实的内心。犯罪心理,永远都是一派祥和之中的平地惊雷,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也让所有人无法理解。吕丘北理清思路,想要揭穿一个伪装者,就必须先彻底了解伪装的面具,“想要找到一个人心理的阴暗,就必须先厘清他光明的虚伪的源头。”吕丘北脑海中浮现出当年老教授在毕业班最后一堂专业课上的讲话,这句话记忆犹新,但必须慢慢体会,而这位老教授在退休之后也终究不堪忍受自己虚伪的光明,坠入黑暗的深渊。恩师的坠落让吕丘北仔一段时间里失重迷途,而在同一个时间,经历了婚姻的失败、亲情的割裂。
吕丘北一直在追问自己心中的“x”,那个属于自己的“x”。吕丘北默默地流下眼泪,他有点想念自己远在美国的儿子。
如果犯罪人希望制造一个x的假象,或者说,犯罪人本身就是x,他一定需要在阴暗之中继续维持自己的伪装。吕丘北突然从对过去的思索之中惊醒过来,他想到上次被唐思琪催眠之后的自己,想到自己在成峰的经历中体会了一次垂坠的感觉,也想到自己拼命掩盖自己真实的内心。
是的,犯罪人一定还要继续填充自己x的形象,犯罪人是一个彻底的反社会人格,是一个充满了仇恨的人,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
一个惊悚的念头充斥了吕丘北的大脑,恰如平地惊雷一般,不论x是真实或者是伪装,x一定会采取后续的行动,一个复仇者,绝对不会就此罢手。成峰,仅仅只是一个杀戮的开始。
吕丘北再一次火急火燎地冲进张新河的办公室,张新河刚巧挂掉省厅的电话,刚刚整理好自己的警服,脑海中正想着用省厅领导批准结案的命令让吕丘北闭嘴,但是吕丘北却惊慌失措地喊出来:“张队,凶手还会继续犯案!”
张新河轻轻呼出一口气,“老吕,我知道你对我们的侦查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但是,证据就是证据,实打实摆在那里,也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真凶是谁。我们都是警察,我们都要讲求证据,不是吗?”
一个摆明了确定无疑的疑问句,吕丘北却没有生气的欲念,也没有继续争辩的力气,他是一个经验老道的犯罪心理专家,他已经看出来x的特征,他可以感受到x正在预谋下一场谋杀,他感受的到x心中的快感在极度的膨胀,他也感受到x已经渡过了冷却期。
“犯罪人并不想留给我们真实的证据!”吕丘北这一个感叹句说得虚弱,仿佛用尽身体上全部的气力。在张新河看来,这样的话语反倒是一种老专家虚弱的倔强,“但是,现场的证据,也是真实存在的。”
吕丘北的辩解似乎并无逻辑,“真实存在的证据,也可以制造真实的假象。真正的犯罪人正在升级,正在预谋新的杀戮,已经有人处在危险之中了,有人需要我们的保护,而不是结案!”
张新河指了指桌上的电话,笑着说:“老吕,不要太紧张了。凶手已经自杀了,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省厅的领导也已经批准结案申请了。你看,这不是很安静嘛,并没有什么案子发生啊。”
希望张队不是自欺欺人,吕丘北心里怒气冲冲地抱怨,老张的逻辑也是密不透风,现场有证据,证据是真实存在的,证据指向了唯一的凶手,结案也是符合流程和规矩的,吕丘北没有理由强加阻拦。再者说,吕丘北只是省厅调派的顾问,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
仿佛,在一切固有的逻辑面前,只有等到事实成立,固有的逻辑才会有所动摇。
变动,总是需要牺牲的。牺牲,也为一些人铺了路。
吕丘北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准备拉开那扇明晃晃的玻璃门,张新河桌上的电话不给面子地大吵大闹起来,吕丘北心中一紧,动作不由得缓慢了几分。空气突然凝固了几分,安静得可以听见警员在办案区翻动文件的纸张声,张新河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开始变得不再那么沉着冷静。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吕丘北脑中闪过一个幸灾乐祸的谚语,但是充斥于心的,只有满满的痛苦。
听筒猛地摔在电话机上,张新河抓起桌上的警帽和配枪,推开吕丘北,边跑边喊:“刑警队集合,北山区荣城家园发生命案!”一时间,警队上下响起一片嘈杂的声音,吕丘北顾不得多想,立刻赶回自己的办公室准备。
荣城家园,北山区数一数二的高档住宅小区,全部都是高层住宅楼,小区环境整洁,绿化良好,车道也是平整的。刑警队的汽车横梗在平整的路面上,混乱的警灯不停地闪动着,煽动出一种紧张的气氛,黄白相间的隔离带实在碍眼,黑色的警服搭配上蓝色的口罩和鞋套——刑警队的出现,给这个小区带来了不该有的嘈杂。
陆良下车立刻跑到派出所警员的身边,问道:“报案人在哪里?”警员立刻将一位穿着朴素的大妈带过来。
“您是报案人?”陆良看了看大妈的装扮,着实朴素。
“我是负责这个单元的楼道保洁员。”大妈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今天早上在清扫2501房间门前的走廊的时候,闻到房间里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好像是一种奇怪的香味,但是香味里有一种很浓的臭味。我以为是这家天然气泄漏了,所以就报了警。”
陆良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大妈的话,“谢谢您的配合。我们后续有什么问题会继续找您询问。”看了一眼警员,“带大妈去休息吧。”
走到张新河一行人面前,“报案人是楼道的保洁员,现场是这个单元的2501号房间。”将笔记本递给张新河。
“香味......”张新河的语气有了一些不确信。吕丘北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x又再一次犯案了?但是,这样的判断需要用生命来验证,这样的判断需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吕丘北宁肯自己的判断是失误的。
痕检科的警员们提取完现场的证物,却同样的一脸不确定——“张队,这次的现场,和前两次的现场一样,清理得十分干净。凶手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整个房间都被打扫过了,被害者的尸体也经过了特殊的处理,清洗得十分干净,而且,还用香料做了保鲜。尸体的胸口同样经过了解剖和缝合,香料应该和楚瑶一样,都被封存在胸口之内。经过紫光灯探查,血液集中分布在厨房和卫生间。和上一次不一样的是,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一口用过的铝锅,里面装着的......是用被害人的血液煮好的粥。房间内的臭味,就是这锅粥变质之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张娜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慌,她想到了更加丧心病狂的可能性,而从空气中散发的臭味,这个可能性很大。张娜的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后脊梁传来一股寒意,张娜几乎不受控制地、机械地穿戴好防护用具,带着法医队进入现场。吕丘北也随着法医队进了这个干净如初的房间——
整个房间被收拾得整齐,让所有警员想到成州和楚瑶两起案件的现场,这三处现场如出一辙。吕丘北内心一阵晕眩,他可以感受到x阴险得意的微笑,但是他无法触及这个阴冷的实体。他再一次感受到x的气息,他可以确定凶手正是x。
唐曼脸色有些发白地从厨房退出来,看着吕丘北,有些惊慌地指着厨房,“吕老师,那里......”不受控地干呕了几下,方才压抑住自己呕吐的欲望。
张娜静静地站在那口普通的铝锅前,凝视着锅里的东西。其他警员有些麻木地拍着照片,闪光灯一闪一闪,将厨房里浓厚的腐臭味煽动起来。隔着口罩,吕丘北一阵不舒服,这样奇怪的尸臭,和厨房外尚存的淡淡的香味产生了极大的反差。
“张娜,到底怎么回事?”吕丘北下意识地离那口铝锅远一些。
“犯罪人用被害人的血液和内脏器官以及大米,熬出了一锅血粥。”张娜毫无感情地回答着,“腐烂的味道正是这锅粥变质。”
“嗡——”从锅里突然飞出来的苍蝇擦着吕丘北耳边飞过,让吕丘北愈发感到反胃。“尸体呢?”吕丘北问。
张娜指了指厨房拐角处放着的双开门冰箱,“只有一具尸体,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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