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月

作者: 回马庄少庄主 | 来源:发表于2017-02-03 19:56 被阅读0次

    小时候,书月是我眼中最美的堂姐,他是三伯的小女儿。一头齐腰的长发总是让我想起读过的那个故事——《长发妹》,故事中的长发妹是个乐于助人、善良的仙女,而书月就住在我家隔壁,她爱穿红色的衣服,爱抿了嘴笑,爱到河里去洗洗涮涮。当然,她也爱小孩子,不管从哪里得来了一点好东西,都要先分给我们品尝。听母亲说,有一次书月不知是在哪里走亲戚,别人给了她一个苹果,那时候苹果是很稀罕的水果,她舍不得吃,揣在兜里两三天,等回来了乐颠颠地削了给我吃。书月那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平时都是扎成两条规规矩矩的辫子,只有在洗了头发还没干的时候才披散下来。那时候好像不时兴披头发,再加上三伯家的家风是极正的,女孩子尤其规矩。

    听说,书月的爷爷——我们称作大爷爷的,曾经做过我们这个大家族过去的族长,不仅能说会道,而且人非常正直。我记忆中的大爷爷依然是高大俊朗的,根本看不出来族长的威严,反倒是对我们极其慈爱的长辈。三伯在家门口的煤矿上班,他没有遗传大爷爷的刚健,一张谦和温顺的脸,任何人看了都会无端地对他生出完全的信任来。因为三伯有固定工资,平时也可以在煤矿享受很多福利待遇,比如买便宜的馒头包子、免费打开水洗澡等等,所以他们家的日子就比别家要滋润些。这不过是大家的感觉,至于这一家人,都是十分勤劳谦虚的,该种地时种地,该上班时上班,既不显得比别家高,当然也不会比别家低,和整个庄子上的乡邻本家都相处得十分融洽。三伯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能干直爽,没有出嫁,就在家结了婚,女婿样样事情都会做。书月在这样的大家庭里长大,几乎没受过什么苦,直到现在还是快乐无忧的。因为里外的大小事情都有人操心,书月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平时就是帮忙带带小侄儿,洗洗大家的衣服。

    洗衣服是在门前的小河里。出了门,沿“之”字形石板台阶向下走百十步,就到了煤矿的锅炉房和澡堂,穿过锅炉房的后檐,就到了河边。这一路独一无二的风景是路边参差成长的古树,连大爷爷也不知道它们有多少年了,栎树、榔榆树、樟树都是三四个大人才能合抱起来的树围,大约我们所在的这个回马庄有多少年了,这些树就有多少年了。不管从哪里回来,走到家门口,靠着粗壮的树身歇一歇,都会觉得无比轻松畅快。最方便歇息的是那棵正长在石阶旁的榔榆树,黄褐色的树皮很容易剥落,小孩子们会觉得它比别的树看起来更有趣一些。听老人们说,这种树的树皮、叶子都是可以吃的,遇上灾年曾经有人把树皮碾碎成粉做成馍馍填肚子。无论是挑水、担柴、洗衣服,还是走亲戚串门回来,所有的回马庄人都要在这棵榆树旁歇息一会儿,哪怕只是喘口气了再上。书月就是这样,吃过早饭,她就会用一个专门的竹篮把全家人的衣服收拾起来,这半边放上衣,那半边放裤子,男性长辈的衣服始终放在最上面,妈妈姐姐自己的衣裤放在最下面,这个顺序是绝对不会错的。下去的时候根本不觉得篮子有多重,书月走路像是在跑,“噔噔噔”,一眨眼的功夫就到河边了,两条灵活的大辫子在背后也随着有节奏地摆动,像是在跳舞一样。衣服浸水后先用肥皂抹一遍,然后再回头依次在流动的河水中漂洗。河里的水刚从山涧中出来不过几十里的路程,浅浅的,缓缓的,有一种天然的纯净与温柔。书月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专心地洗啊洗啊,她搓掉了大爷爷衣领上的油垢,搓掉了小侄儿罩衣前面的污渍,洗净了自己鞋子上的泥浆……许是这水浸润久了的缘故吧,水边的书月是年轻而又沉静的,她无忧无虑地享受着自己的青春时代,也全心全意地把自己的黄金岁月奉献给身边的亲人们。她洗得那样投入,偶尔有邻居或是矿上的熟人走过,和她打个招呼也会让她像是受了小小的惊吓一般。矿上的工人和家属加起来不过百十来人,所以,时间久了,大部分人都知道三伯有这么一个乖巧勤快的小女儿。书月也越来越受到长者的爱护,免不了也有一些年轻人的关注。

    书月在河边洗衣服一般是上午,矿上的大部分人也都在上班,大家都各忙各的。可是,也有例外,有那么几个上夜班的年轻矿工这时候本来应该睡觉的,他们偏不睡觉,洗完澡吃罢饭后或是倚在食堂前的小桥上聊天,或是也拿几件衣服来河边洗。时间长了,书月也能感觉到有人在注意她了。她不看他们,也从不主动和他们搭腔。来了就心无旁骛地洗,洗完就利利索索地走,仿佛那些人不存在似的。终于,有一天,书月发现那些闲人都不见了。可别以为他们那么轻而易举地就知难而退了,他们是被烧锅炉的晓庆赶走的。晓庆说,你们都不要打书月的主意了,书月已经许了人家了,是书月爹亲口对我说的。书月因为经常来锅炉房打开水,和晓庆本来就比别人熟一些。再来打开水时,晓庆就有意无意地在书月面前表达了他对那伙闲人的批评,说他们哪里配得上书月,差得远呢。书月这才知道原来是晓庆帮她解了围,对晓庆又多了一份感激。一口外地腔的晓庆做人周到,做事殷勤,人长得端正又年轻,干得又是有点技术含量的烧锅炉,比那些一下矿井出来就浑身黑魆魆的矿工自然更讨人喜欢。矿上几乎所有人都对他印象不错。连我们这些不属于矿上的小孩子也越来越喜欢他了,因为他常常给我们一些平时吃不到的零食。小孩子的天性喜欢玩水,特别是夏天,我们也不例外,总想着要下河里去玩。可是家长不允许我们单独去,说除非有大人在旁边看着。书月不就是大人吗?所以我们就趁着书月洗衣服的时候跟着她,她洗多久,我们就在河里玩多久。穿一双凉鞋,在没过脚踝的河水里走来走去也是一种乐趣,或者把大一点的石头翻过来,找藏在下面的小螃蟹、小鱼,大着胆子把他们抓起来,又放进水里。因为就在锅炉房门前,有时候晓庆也会跑来看我们抓螃蟹,给我们零嘴儿吃。书月回家的时候我们老是感觉还没玩够,可是她那一大篮子的衣服都洗完了呀,我们没有理由不乖乖地跟着她回家。

    书月还带我们去看电影。矿上每个周末都放电影,只要是住在矿上的工人和家属都发电影票,可是四周的村民要买票才能进电影院看。三伯有票,他从来不看电影,他们家别的人也都不愿去,那就只有书月去了。所谓的电影院,其实就是一大间空房子,里面什么也没有,看电影的人得自己搬凳子去,好在都住得近。实在懒得麻烦的就站着看。书月也是自己搬凳子去,可她只能搬一个凳子,我们这几个跟屁虫就没有地方坐,只有轮流地坐在书月腿上。是晓庆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解决了我们的难题。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不高不矮的条凳,挤一挤可以坐四个孩子。每次放电影之前他就把条凳扛来,我们无知无觉,只觉得晓庆好,我们的父母都对晓庆赞不绝口。渐渐地,书月也不用在家搬凳子了。因为晓庆的宿舍就在电影院那栋楼上,下几步台阶就到了,比书月在家搬凳子不知要方便多少。书月去晓庆宿舍搬凳子,我们也去,那宿舍也挺简单的,没有太多的家具,和一般的单身汉宿舍差不多。不管我们有多吵,晓庆总是笑眯眯的和我们说话,和书月说话。有一次,晓庆给我们买了比平时多得多的糖果,还有一个漂亮的鸡毛毽子,我们一边吃糖一边嚷嚷着要踢毽子,可那宿舍里怎么施展得开呢?我们开心地揣了糖,拿了毽子,到楼下找一块开阔的场地去踢。电影院的音乐响彻云霄,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出来了,晚风吹过田野,似乎空气里流淌的全是快乐。我们尽情地玩耍,直到开场音乐停止,才知道电影开始了,可是书月还没有来叫我们进去。天已经黑下来了,涌到电影院门口,没看见书月。我们有点慌了,平时她都是早早地领了我们进去,坐好,听一阵子音乐,电影才开始。正在我们六神无主的时候,书月从楼上下来了,像平时一样带着我们进去看电影。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对我们来说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过了一段时间,突然从大人们的交谈中听说书月要出嫁了,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这才想起来前几天出现在三伯家的那个黑脸男子就是书月要嫁的人了。这里的姑娘出嫁时一般都要热热闹闹地请几天客,父母还要给她们置办很多红彤彤的嫁妆,走的那一天母亲和女儿都哭得眼睛红红的。可是书月出嫁没有这么办,说走就走了。据说是太远了,嫁妆没法运送,那边也没办法这么远来接亲。平时一直跟着书月的我们像是掉了魂似的,好几天都不习惯。三伯家少了书月,也变得冷冷清清,一点不好玩了。

    再跟着家长去河边的时候,发现锅炉房换了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在那里忙乎。晓庆也不知去哪里了。

    若干年过去了,才知道晓庆调走了,原来他是有家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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