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生命力可以说是相当的顽强,安然度过了“世界末日”来到2013年,又扎扎实实、毫不敷衍地过完了元旦一个完整的白天,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决然而去,将自己的生命轨迹足足拉升到100个年头。
抗战时,外公中日军乱枪,伤口大如杯,头顶被日军刀砍,得到国军军医及时救治,伤疤伴随终身,子弹亦未能取出,但身体并未因此受影响。外公近90岁时摔断了手,请乡下的武师用跌打药包扎,竟然痊愈。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也许预知来日不多,怀着中国人狐死必首丘的心结,再不肯随父母在县城住,坚决要回到乡下老屋里。
有一次头朝下摔倒在篱笆边动弹不得,直到早上被人发现,竟然无事。生命最后的一个冬季有几次晚上起夜摔倒,穿着单衣倒卧地上未能爬起,每到早晨才被送入被中,去年的冬季南方比往年更为寒冷些,即便是年轻人也难以抵挡刺骨的地寒。几次跌倒尽管无碍,大约也伤了元气,元旦那天由小姨轮值照顾,小姨夫给外公洗了澡,晒了会太阳,安顿睡下了,临时决定留下来住,到晚间外公突然病急,没多久就走了,顽强了一生却是戛然而去。
外公育有6女,膝下却无一男,在仍然聚族而居的南方农村宗族观念极强,无儿则为无后因此外公倍受歧视与欺凌。外公在村子的东南角起了宅基地,村子四周历来就有竹篱笆,这种竹子长得很高很密,抗战时村里人躲在篱笆下,日军的子弹打不着,村里的猪和鸡因此被圈在村中不能出去祸害庄稼,家里的院子东南两边借用了竹篱笆,外公又在北面和西面种了木槿,多年的生长也很是厚实,这样家的四面都由篱笆围着。南边的竹篱笆自然长了两棵榆树,间距正好当了门柱,门一关就和村子隔开了,成为一个独立的农家院落,有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味道。
但是即便这样也不得安宁,外公的哥哥始终惦记着外公的房子,在村里老人的主持下,迫使外公把房子的一半给侄子,后来这个堂舅舅最终也没有敢要。厚实的篱笆也未能阻止村里人欺负上门来,这给我的童年留下了阴霾,让我对村子毫无眷恋。
外公极其好强,生活上绝不差强于人,外公曾经学过兽医,并不是跟着一个师傅,而是像学生一样在教室里学,外公没有上过学不识字,难以想象怎么学下来的,也许是他好强的性子使他坚持学完了。乡下的郎中治病总让人感觉有些神秘,只会说什么病,开个药方了事,不能说清病理。外公对猪牛的解剖、病理能说得头头是道,听起来很有科学道理。
大家纳闷的是外公不识字每次给猪打针会不会配错药?有时要配几种药,那么多的药盒子,大小一般,里面的针剂差不多长一个样。外公医术尚可,大半个县的人都请他,大家对他是信的。外公也会治病,有邻县的妇女顶着烈日在田间地头卖凉粉,突发绞肠痧,外公通过拿捏救了一命,这样外公又多了一个干女,每逢年节必然来谢。
小时候我们姐弟几个头痛脑热、肚子痛等都是外公治的,并不用药只是用手在肚子、腰间捏搓,用针扎手指,每次都得到缓解。外公说家里原有本小儿科的书,焚于文革,让我又好奇许久,不识字书有何用?
外公喜欢做媒,经他撮合成的夫妻应当有近百对。外公说媒很有意思,介绍女孩会说长得像牯牛一样,牯牛是长得高大结实,干活力气大的壮年公牛,如果都市白领被说成是牯牛不知道有多伤心,但是在我们乡下却很符合未来公婆的审美要求,牯牛在乡下极常见,这种介绍简洁形象,一听就明白。外公算是有手艺的人,加上还有些谢媒的收入,日子过得比村里人要体面些。
按照农村的传统无儿户一般要招赘,大姨结婚比母亲早,大姨夫算是入赘的,不知为何并没有和外公一起生活。母亲是长女,父亲不是本地人,在村里学校教书,实际上外公、外婆一直和我父母一起住。
外公是闲不住的,当然也不会让家里人稍微有些闲,听母亲说即便母亲临产头天,外公都要母亲挑重担。外公每天起很早,故意大声咳嗽,大声说太阳都一丈高了。母亲养育我们姐弟四个,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妹妹,生活异常的艰辛。父亲常有机会调到县城去工作,外公、外婆总是不肯放,我也只好到上大学后才得以离开那个令我很不愉快的农村。
外公对我们下辈总是好的,每年过年都可以期待从他那得到一张崭新的一元钱压岁。他让我帮他干活都会有个许诺,大体是买双球鞋、汗衫之类,一个许诺从年头到年尾会我让干很多活,这些许诺终究是实现了,不是空头。
外公经常被请去给猪治病,有时猪来不及医治,外公就帮人洗了,得到几斤死猪肉的报酬,这些被现代人视为不能食用的病死猪肉是我小时候难得的蛋白质。外公不亏自己的嘴,每次出诊乡下人都会煮蛋给他,给人做媒也多有鱼肉吃。平常遇到卖鱼的、卖肉的也会捎点来。晚年的时候还要吃大碗的红烧肉、大块的牛肉,外公长寿与营养多少应该是有关的,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外公的生活让同辈人羡慕,我们姐弟多少是受了些实惠的。
外公性燥,需要的东西希望手到拿来,稍要找寻,就大声喊,某某东西哪去了?那时我总是去找给他。最后几个月由女儿们轮流照料,稍有不周,张口就骂,都是做了奶奶甚至是太奶奶的人,很是接受不了,生性又好动,一会又杵着棍不知道走到那去了,南方多水到处是池塘,颤巍巍走在水塘边,无法不让人担心,弄得女儿们满是抱怨。
小学毕业时老家的农村就将田地分到各家了,外公会种很多品种的作物,且常是淘汰了的品种。每到花生、红薯等要成熟时,外公都要去地里巡视,看到有被人偷拔了花生、红薯,都会大声叫骂一阵子,然后就早早地去收获。吃饭也是心急火燎,热饭吃下去喉咙几次吃出血泡,母亲赶紧给挑了。
外公喜欢找人聊天,而且言语多有夸张,乡下人称大炮,常被取笑。从地里收工回来都要去别人家里坐,晚饭时,母亲要我兄弟几个在门口扯起嗓子喊他回来吃饭。外出出诊每每半夜回来,我有一次随外公出诊,在别人家坐,已经困得不行了,外公还在说,说的多是他认识谁谁,谁谁是谁的什么亲戚,谁是干什么的……都是乡下人喜欢闲扯的话题。
到了人生的最后,在县里还是坐不住,远远跑去找人聊,家人到处找不到,县里人不像乡下人那么空闲,后来大家往往婉拒外公去坐,就拿着我们孙辈给的钱自己打车去乡下,但是同辈人都凋零殆尽,也无人可聊了,老家的人不肯收留连哄带骗把他送回来。父母年岁也高,总为找他而生气。
到晚年外公吹牛的毛病更甚,他有几千块钱,姐姐帮他存银行,非得说是几万块,老对别人说姐姐拿了他的钱,数字也一次比一次高,由此引发家庭矛盾,几个姨听到也指责姐姐,一个90多岁的老人,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哪来那么多钱?后来因为数字太高大家也都不信了。
外公走了,如他的性子走得很急,虽然没有卧床需要日夜照料,但是并没有少折腾晚辈。留在乡下的老房子已经倒塌了一间,剩下的不多久也要被村里人一点点拆去,荒废也就是几年的时间。女儿们也都步入老龄,各自忙于自己的生计,照料自己留守的孙辈,不免渐渐地把他淡忘掉。
外公在另外一个世界遇到他小时候的玩伴,他们也许会说:“你这个老棺材,活了99,没少你的吃,没少你的穿,没有崽(儿子)过得也比我们好,知足吧。”在哪个世界里应当没有对无后者的歧视,外公以他好强的个性打拼依然会比同伴们过得好些。
作者:王瑜
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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