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白木,是一块沉香。
浮生只是朝夕罢了。
我躺在一个木盒子里,闭着眼静静的想着,盒子内壁微微泛黄,我自身浓郁的香味和香薰的香气搅在一起。或许又是那人在点灯吧,我透过盒子缝隙向外瞥了一眼,果然,那人点起角落里的油灯,星星点点的微弱火光,忽明忽暗地照在那人的脸上,我却是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那人是个收藏家,姓王。自从得到我后,便一直把我放在盒子里,不肯多看一眼。我倒也乐得清静。历史变迁,人间沧桑,世道无常,只是朝夕。我活的够久了,什么在我眼里都不过如此。可是…可是那人确实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罢了,讲讲我的故事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1750年,江西王氏祠堂。
“锡侯!恭喜啊,你中了举人了!”
38年!已经38年了!他每天都把自己锁在这狭小的小屋里,苦读诗书,以求考取功名利禄,终于不负辛苦,中了一个举人,甚好!甚好!
谁曾想,九试春闱无果。
“我心本粗,性亦带侠,见有强凌弱,众暴寡,蔑理法…又屡试不第,日向故纸搜求。”灯火烛影下,他看着桌上的笔墨纸砚和半卷书纸喃喃道。
罢了,潜心著述,未尝不可。
“世人皆道,《康熙字典》穿贯之难也,诗韵不下万字,学者尚多未识而不知用……掩卷而仍茫然……”他顿了顿,望着面前的纸,想了一会,“字犹散钱,义以贯之,贯非有加于钱,钱实不妨用贯,因名之曰《字贯》”。
《字贯》。
他绝没有想到,这样一本只是为了方便后世人查阅的著述,竟会要了他的老命。
此时此刻,他只是提笔,在暮色苍茫里,在烛影摇曳里,在一腔热血里,缓缓地写着。
1774年。
“吾有一事相求,前时,余曾作一书,名曰《字贯》,刻印无果,还望汝相助。此乃吾之半生心血,潜心贯注,散尽家财,只为此。如得汝之助,定感激不尽!”
写好信,折好信封,望着邮差远去的背影,他松了口气。这回求助于友人,此书必成!
他在友人的赞助下,于吉安隆庆寺开始雕刻《字贯》,七月中旬又在南昌分局刻印,第二年刻成。
费逾千金。
1777年。
新昌县人王泷南上书向江西巡抚海成告发了王锡侯。
“王锡侯!你不是因为我诉讼被发配后逃回,而又告发我到官府吗?那么今日你也尝尝这滋味罢!新仇旧恨,一并报了!”王泷南恨恨地看着那座小屋,陷入了回忆。
他又想起了那个冬天。
因为不满先生的责骂,他偷偷地等到半夜,打更之时,拿着蜡烛要去烧先生家的草垛,却不想被点灯苦读的王锡侯发现,告知了先生,自然,他少不了一顿毒打。
还有那一次,他们几个书生同行,遇到山匪抢劫别人,他吓得掉头就跑,只有王锡侯打抱不平,狠狠的和山匪打一架,虽是负伤,却被人不住地感谢赞扬。
无数次,他觉得自己无论是在学识还是人品上,都差王锡侯一大截。
更何况,王锡侯还告发他逃跑的事,害他有牢狱之灾,徒受打骂之苦。
想到这里,王泷南握紧双拳,看向那座小屋的眼里满是仇恨。
“王锡侯,等着瞧吧,你若寄心于此书,我便偏不让你如意!好好尝尝在牢狱里的滋味吧!”王泷南更加坚定了以《字贯》报复王锡侯的决心。
“禀巡抚大人:王锡侯批评《康熙字典》,竟敢另刻《字贯》,实为狂妄悖逆大不敬也!且王锡侯私筑四十里花园、十里鱼塘,常巴结权贵,意欲为官。王锡侯,去掉‘锡’字便是‘王侯’,此狼子野心,居心叵测,可见一斑。还望大人明察秋毫,惩戒其过!”
“狂妄不法,却非狂妄悖逆”。
海成看过《字贯》,心中不敢定夺,于是做了奏折,向圣上禀明了案情,并建议将王锡侯的举人头衔革去,以便审拟定罪,同时又将《字贯》一部,四角粘上标签,以供圣上御览。
王锡侯知道这个消息后,心下恍然,忙将《字贯》凡例中:“圣祖庙讳玄,避用元字,烨避用;世祖庙讳胤,避用引,祯避用正;乾隆御名弘避用宏,避用历”等御名庙讳换刻,不再开列,其自序内“而穿贯之难”一节批评《康熙字典》的话,也全删掉。
村首的一片草茵前,废墟里横七竖八地立着两层高的木头柱子,柱子之间穿插着一些木梁,只是这些木梁全都破败不堪,似乎马上就会倒塌下来,一片萧然之景。
这就是他一直所住的祠堂。祠堂的左边有一口十米来方的水塘,不知为何,往常活跃的鱼虾今日却死气沉沉地,待在水底不愿出来游动。
此刻,这个村子显得安静又凄凉。这平静的气氛后,昭示的却是悲惨的遭遇。
“这书内将庙讳御名排写,也是要后世知道的,避讳实是草野无知,后来我自知不是,就将书内应行避讳之处,改掉另刻了,现有改刻书板可据。还望大人开恩呐!”
圣上却一意孤行,以“罪不容诛,即应照大逆律问拟”的罪名,要将王锡侯除以斩刑。
海成立即率官员兵丁抄家抓人,押解上京。后来又多次搜家,共搜缴王之著作79本,手稿17件,已刻《字贯》261部,各种书版2174篇,交军机处转呈预览,后一并同藏书销毁,但仅仅在他家中发现了六十几两银子。
王锡侯被斩后,圣上自知错杀,于是赐沉香木一块,命人雕成他的头像下葬于南坪村西。
那块沉香木就是我,白木。
在被雕成他头像的那一刻,我就知晓了他的一切事情。王锡侯,他可当真是我的一位故人啊。
世事难料,我唏嘘不已,却也无力改变他的命运。如果可以,我想问,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结局,是否还会这样做?
或许会,或许不会。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岁月流逝,以前那个想问出口的问题,我也不再去思考。毕竟这个问题,曾经,现在,以后,都不会有人来回答。
王锡侯。63岁。卒于1777年。
突然,我被人拿了起来,放在案上。一睁眼,是那收藏家的目光,他脸上的神色复杂极了,但掩盖不住他眼中的怒气,他在透过我看什么呢?看王锡侯悲惨的命运?那只是历史上一笔带过的无谓。或许他看的是圣上的草芥人命,恼的是灭顶之灾的文字狱。禁锢思想,荒唐草率,的确该怒。但他这怨气为何如此滔天?免贵姓王……免贵姓王……王……莫非……
王锡侯?
我心下一惊,恍惚间看到了案上的纸,顿时碎成两半。
那张纸上只写两个字。
《字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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