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
这时节岸上船上都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
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
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
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但我不能这样子打发这个长夜。
我把我的想象,追随了一个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女声音,到她的身边去了。于是仿佛看到了一个床铺,下面是草荐,上面摊了一床用旧帆布或别的旧货做成脏而又硬的棉被,搁在床正中被单上面的是一个长方木托盘,盘中有一把小茶盏,一个小烟盒,一支烟枪,一块小石头,一盏灯。盘边躺着一个人在烧烟。唱曲子的妇人,或是袖了手捏着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烟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对面的床头,为客人烧烟。房子分两进,前面临街,地是土地,后面临河,便是所谓吊脚楼了。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有其他原因,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好了。细粉带三斤,冰糖或片糖带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顺顺大爷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账!”“是的,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要你多的!你自己记着就是了!”这样那样的说着,我一一都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在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
我明白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过“荤烟”了的。
这几段,是沈从文在《鸭窠围的夜》一文中最想描绘出的一种画面感和声光之感觉。
鸭窠围的夜虽然鸭窠围的夜里,河面是漆黑一片,可是在这漆黑一片中还有跳跃的火光,有木筏上的火光,有吊脚楼窗口的发射出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的红光。
鸭窠围的夜,不是完全漆黑一片的,而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灯光,这灯光不仅使鸭窠围的夜明亮起来,而且给黑暗中的河面上的人以希望之光。
然后作者听到了岸上有人说话声,有来自于吊脚楼里的妇人唱小曲的声柔和婉转的优的声音,还有吊脚楼下的一匹绵羊的固执而柔和的叫声。
这些声音在夜幕下的鸭窠围,让作者不知不觉开始忧郁起来。
沈从文的多愁善感,非常感性的性格,再次显露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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