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站点下了车,租了辆汽车继续往前。沿途气温攀升,两旁是蓊郁的参天树林。阴暗的树林绵延数公里,被我脚下这条细瘦的公路横穿而过,同样的景色在窗外不断出现达两分钟之久。
再过去都是一些建在公路两旁的房子,三三两两。两三个小孩朝我的方向奔跑,被路旁的大人一声叫喊退到路旁。我开过他们身边时,妈妈对孩子喊了几声,可是听不清楚喊了些什么。
我开过一排简陋的小店,有设有日晒床的小型商场,接着驶过一条孤寂的死巷,死巷两边是老式的建筑,最前面坐着一排邋遢的青少年,上半身打着赤膊,无所事事。后面都是坐在石板上的老人。再往前开,就是茯苓镇中心了。
我决定先去映秋家里找她。不用想也知道她看到我出现在门口有什么反应。先是吓一跳,手足无措,来个不协调的拥抱,抱的我东倒西歪,搞不好还会感动到哭泣。
对于我这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我总有几分愧疚。从小都是她站在我身旁保护我,她比我的父母还要了解我。我总怕自己对她不够好而辜负她。
映秋今年跟我同岁,26岁但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妈妈了。她大学毕业后就结束和他初恋男友的爱情长跑,因为她父母怎么也不肯同意映秋离开茯苓去外省,但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同意妥协了。她好像从小到大都比我要温和,不像我从小到大都是个野孩子。我也曾劝她离开这里去过另一种生活,她一口回绝。
她不想一个人去外面流浪,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对她来说,茯苓就是家。这就是我们的区别,那就是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个家等着她,而我却没有。
后来,她选择在茯苓中学教书,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她匆匆告诉我她准备结婚时,我当时还没有回国,连婚礼都没有参加。
现在想想,她这样安稳的人生,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安排了。
映秋问我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小镇的人我回来了。我笑了笑,再说吧。我原本就打算只待两天,没必要惊动太多人。我还没给自己想出完美的故事来应对我消失在镇上的那几年。
她热情地引导孩子开口叫阿姨,我假装热络的握了握孩子的手,又小又无力。准备脱手时,他一把抓住我的食指,只是望着我笑。我内心五味杂陈不知作何反应。我一直都不喜欢小孩,那种往人身上加的负担和责任,它会让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责任心的人成为父母,却又无法保障对它们负责。所以到头来,把过错全算在一个没有任何准备就被驱逐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头上。
晚上我在映秋家住了一晚而避免在酒店享受廉价的服务。我冲了个澡,想找映秋要杯酒,却突然记起她根本不会喝酒。我只在关灯前吞了几颗阿司匹林就躺在床上,头顶上的空调声滴答滴答,隔壁房间映秋正在用玩具哄小孩睡觉,我在催眠声中沉沉睡去,完全不去想明天会经历怎样的事。
第二天,我把车子停在下个路口,自己步行到五年未跨进的大门前。我家位于茯苓南端,是后面我爸做承包商赚了点小钱才翻新的,北面临海,南面靠山。屋顶有个平台,房子四边都有阳台环绕,屋子后边凸出一块阳台,加盖拱形屋顶,供夏天乘凉。屋内有很多小房间,曲折的内部空间令人好奇。
我按下门铃。小时候那声长长的尖锐的猫叫声不见了,变成短短的一声“叮”,很柔和,但依旧让我感到烦躁,我在门口跺着脚很不耐烦。
“请问是哪一位?”门后传来我继母略微纤弱的声音。
“是我,夏泽苏。”
她打开门, 站在门口,看起来惊讶,像是没有预料我会来。不过她语气立马强硬起来,甚至连假装客气敷衍一下也没有。
“你来干嘛?你不该回来的。”
“杀人犯!”她又加了一句,压低声音却又显得咬牙切齿。
我有些生气,“可是我还是回来了。”
她迟疑了半晌,红色的透明指甲喀喀喀敲着大门,像是在思考如何把我打发走。我一把推开大门,不管不顾就进了家门。她在背后终于开口大骂,无非就是指责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肯死在外面,还有脸回来。
“我告诉你,你爸临走前都是我们陪在他跟前伺候他离开的,你连人都没有露面。现在你爸死了,你才要回来搅乱我们的生活,你从小就是个害人精。”
我只觉得好笑,反正他都死了。怎么,死去的人还要和我计较吗。我自顾自往走廊深处走去,明亮的白色起居室、客厅、书房,在走廊两侧绽放开来。我径直走到我从前的房间,一推开门才发现早就被他们改成育儿室。我拿起桌上的照片仔细端详,才看出是陈奕和她女儿。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玩具,还有他们拍的各种照片,我不敢相信我爸会出现在这种照片里,反正不会是和我还有我妈。
她女儿第一眼就让我觉得不寒而颤。我不敢盯着她那双眼睛,不知道是她长得太像陈奕了,还是我心虚了。我一把把照片放下就开始往外走。
我走向我继母,目光上下打量,她外表倒是没怎么变,都五十岁了,还是那么俗,身上穿金戴银,生怕别人不知道我爸有几个臭钱。
“你以为我回来是要跟你抢财产的吗?就我爸那些钱不早就被你败光了?也就这套房子值点钱了。我明天参加完葬礼就走,你也不用嫌烦。”事实上,我爸确实也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唯一值钱的就是这套房子,也全都过继到那个女人名下。而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正准备离开时,正好遇上了刚回家的陈奕。她牵着她女儿的手往前开门时,看到我就站在客厅,盯着他们。她迟迟没有抬脚往前走,我想她认出我了,只是一时不敢相信。我却有点不敢认她,要不是她牵着她女儿,我没法把陈奕和小时候瘦瘦黑黑的样子联系起来。明明还很年轻,可看起来却有一副老态。我把这归结为她年纪轻轻就生了孩子有关。
我盘起头发,踩着高跟鞋,等着她反应过来。
她把包丢到了地上,放开她女儿的手,身后的小孩吓得退后到了门口,陈奕涨红了脸跑过来指着我鼻子臭骂:
“夏泽苏,这么多年了,你也好意思回来。你现在马上给我滚,滚出我家。”她喊的声嘶力竭。
我讨厌别人抢走我的东西后还反过来指责我。我怒上心头,突然恨自己当时让她活了下来。或许我本就不是那个该赎罪的人。
“不要到时候求我。”我走到她面前,飘飘然俯身在陈奕耳边说。
她挥手就想给我一巴掌,我稍微一用力就甩开她,她一把倒在台阶上,没头没脑就开始大叫,嘴里都是骂我的话。然后就开始大哭。我想,她真的是生气极了。
她女儿蹲在门口的角落里,死命盯着我。我回过头看着她时,她马上躲到她妈妈身后。
我继母一开始不敢靠前,直到看到陈奕倒下去。“你这个杀人犯。”她对着我开骂,“我看到你就恶心,希望你哪天能回头看看自己有多丑陋。现在你马上给我滚。”她尾随我走到门口,好像没亲眼看我走出她家门,就不放心我是真的离去。她在我背后把门摔上,手劲很大,震得门铃都响了起来。
我站在门口,从口袋掏出一盒烟,看着天空的太阳,只觉得晦气。
我完全不知道我来这一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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