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

傍晚时分，细雨斜斜地落入窗内，将室内沉寂的空气打湿。铜炉里点着不知名的香，缈缈的白色烟雾升起，将素色帘幕后的人影染得更加模糊。梦莉站在门槛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奈奈。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奈奈从帘幕后走出，款款下拜。梦莉伸出手，在宽大的袍袖里捏住奈奈的手腕，注视着这张令她日夜辗转反侧的脸。毫无意外，这一天的奈奈，依旧是半面妆。

「殿下万福。」奈奈声音清冽，像薄薄的刀刃一般划过梦莉的耳膜，「今天的妆容，您还满意吗？」

「惹我生气，就能让你开心吗？」梦莉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捕捉到一点情绪。但是，奈奈的眼眸之中什么都没有，清澈如湖水的目光毫无波澜。左侧的眉画出美丽的弧度，桃花蜜在左边脸颊上晕开一抹粉色，胭脂勾出薄唇美丽的形状，却在眉心至鼻尖的分界处生生中断。右侧的脸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脂粉修饰过的痕迹，浅到近乎发白的唇色与左侧饱满的胭脂色对比，异常鲜明。梦莉伸出手，试图将她唇上的胭脂涂抹均匀，奈奈紧紧抿住唇，无声地反抗。梦莉怒极反笑，捏住她的下颌，用力吻了下去。

「无论您怎么做，都不可能得到我。得到身体又怎么样呢？躺在这里的，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而已。」躺在铺着锦缎的华丽床榻上，看着梦莉的眼睛，奈奈舒展着被压痛了的关节，从容地说道。

不可能得到的，梦莉心里很明白。从她执意要将奈奈带回难波开始，不，从她们在战场上相遇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她们之间不可能存在爱。既然没有爱，就只剩下单方面的占有了。但是，能够占有喜欢的人，总比永远得不到要好得多吧。

「你的衣服上，绣着我的家纹。你已经不是秋叶原的将军了，而是奈良王妃，难波帝国的下一任皇后。」梦莉以潮湿的掌心抚摸她白皙的肌肤，牙齿留下的红色伤痕在昏暗的烛光下依旧刺眼，「即使我得不到，也绝不会失去。」

奈奈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落下淡淡的阴影。真的很像人偶，美丽却没有生命的人偶，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怎样才能得到她的心呢？梦莉问过自己很多次，但始终是无解。命运没有安排她们邂逅，是梦莉强行改变了自己的轨迹，才让她们的人生出现了交集。这交集，也只一点而已。想到这里，梦莉心头涌起一阵悲伤。

故事的起点，是梦莉的一次任性。事后她再三回忆，也想不起来当初为何冲动，就那样地将她夺了过来。闭上眼睛，满目疮痍的战场又浮现在眼前：红色的火舌吞噬着倒地的军旗，折断的武器插在泥土中，面无表情的人们燃起大火，将敌人的尸体烧成灰烬。在一片灰败的景象中，梦莉却发现了不寻常的画面。在前方的土丘上，有个身穿白衣、少年模样的人席地而坐，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明明身在战场，神态却从容得像是春日出游。梦莉走近她，把佩刀搁到对方的脖颈上，那人缓缓抬头，明亮的眼眸闪烁着星星一般的光，向她温柔地一笑。这一笑大概有摄魂的魔力，让梦莉不由得失神。那是梦莉生平第一次看到奈奈的笑容，如无意外应当也是最后一次。熟悉的苦涩感再次翻涌到心口，梦莉转身抱住奈奈，似乎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一样。很自然地，奈奈像平时一样毫无反应。或许，这个故事，从相遇开始就是错的。梦莉将耳边贴在奈奈胸口，听着她平稳的心跳声，在疲倦中睡去。

醒来时，梦莉发现身边的床榻是空的，奈奈已经不见踪影。她发疯一般派人找遍了整栋府邸，奈奈却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亲王府邸守卫森严，奈奈是怎样逃出去的？光靠她自己，这绝不可能。那么，帮助她的人又是谁？不需要细想，梦莉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梦莉抓起妆台上的胭脂盒掷到地上，饱满的鲜红色像水珠一样跳出来，染得地毯一片斑驳。梦莉心里很明白，她输了。

准备好的刑讯完全没派上用场，早坂干净利落地招认了自己的罪行。拿着供词，梦莉只觉得浑身发冷，即使早就想到，她还是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她注视着早坂的眼睛，试图从对方平静无波的目光里找到答案，「紬酱，告诉我。」

「殿下犯了错误，不能及时阻止，就是臣子的失职。」早坂微笑着深施一礼，「如果殿下觉得我有错，就惩罚我吧。」

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梦莉将早坂的供状捏成一个团，向对方掷过去，早坂只是轻盈地躲开，眼中带着迷离的温柔。总是包容着她的任性，永远站在她身边，给她支持和温暖的早坂，梦莉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着的早坂，为了别人背叛了自己。梦莉感觉呼吸都快要凝住，燃烧的情绪像流火一般走窜在心底，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十年的情分将她和早坂牵绊在一起，无论早坂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她都会原谅的。无论早坂的罪行多么不可饶恕，她最终还是拿她没办法——就像拿奈奈没有办法一样。

「紬酱，是喜欢她的吗？」梦莉不甘心地追问，「所以才帮助她逃跑？」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早坂微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和她一起逃走，把梦莉酱一个人丢在这里了。」

「我不明白。」梦莉喃喃自语，「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了？努力想留住的东西，为什么都消失了？」

「如果那一天，梦莉酱听了我的话，不要那么心急……」早坂的语气逐渐低沉，「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看着梦莉酱一错再错。」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想努力抓住。但因为太过用力，什么也没有得到。梦莉回想着当初莽撞任性的自己，不由得苦笑。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一次，她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可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奈奈一定很痛苦吧，可是道歉又能改变什么呢？融化了的时间汇成一条河流，带她走向不知名的远方，她身处其中，无力挣扎。

再次见到奈奈，是在大阪城郊。秋叶原的军队包围了大阪，梦莉率军驰援，在城郊中了埋伏。敌众我寡，即使梦莉武艺高强，也难以抵挡众多骑兵的攻击，眼看着包围圈越缩越小，梦莉却并不慌张：她已经做好一切的准备，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陌生的佩刀架上梦莉的脖颈，将她送往奈奈的军营。梦莉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心情却很平静。命运的轮回来到了这里，她应当付出代价。只是当卫兵掀起帘幕，将她推到奈奈面前时，梦莉还是一怔：眼前人的面容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半面妆。

「半面妆的故事，就到这里了。」奈奈对着镜子，细心描上另一侧的眉，「梦莉，来认识真正的我吧。」

完美的妆容呈现在梦莉眼前，每一个细节都闪烁着令人心动的光彩。奈奈微笑着吻上梦莉的脸颊，将梦莉的双手从背后捆住，温柔地微笑着：

「之前的事，都忘掉吧。我们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