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昔

已经是许久不写散文了。

或可以说，已经许久写不出散文了。

自去年三月，写完《小园》，便再无写过像样的散文，多是写小说，却也常常无从写起。

中间写过几篇文章，道它们是散文，我心里是不认可的，那些文章多不过是掉在尘土地上的枯叶，许是尚可远远一观，观望一番满地枯黄，却已经满是灰尘，无可脱俗，看完也就罢了，只好待在那里，慢慢腐烂。它们并非是全然无用的，枯叶败落，进入泥土中，亦不失为滋养。那些文章，倒是不会再见了，却也记录了一段往昔，若说文章落了俗，不如说我的心里头乱了，不宁了，于是自那沧水云山间坠落下来，同那些文章一样，深深坠入尘埃。

树叶枯败了，可静静腐烂；文章玷染了，可默默扔弃；心若坠落下去，便再难遇之美好。

昨天刚过晌午（写这些文字时，已经过了零点，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天便阴得沉沉，下午便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倒是下足了一个下午。雨并不算大，却不得不让人打伞——秋雨是淋不得的，秋雨是温柔的，也是冰冷的，打在身上时，并不能觉出什么，十分柔和，可第二天便容易着了凉。也许正是她的温柔，才引得许多人愿意与她接触，愿意于雨中漫步，感知冰冷的温柔。

到了傍晚时分，雨才渐渐悄然下去，直到有人自屋中出来，伸出手，手掌朝天试一试——没有雨滴落在手上，于是不再撑开伞，将雨伞收在包中，或是提在手上。

雨停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下。

天依旧阴得沉沉。往时黄昏时分是不需要路灯的，今天的黄昏却已经是着了夜色。坐在学校的餐厅中，窗户里透进来的风也带了许多凉意。到了九月中旬了，这几天夜里便有了些秋天的意味，这场秋雨过后，秋天意味更加浓厚了。

这几日适逢新一年级的学生准备开学，常常与旁人介绍济南城，我总是要讲，济南城并非只有冬夏有明显的季节符号，济南秋天的到来也是十分明显的，若是真留心，可去试一试夏雨与秋雨，便可知道。而济南的秋天最是明显的时候，便是每天月亮当空时，和每一场秋雨落下后。

这几日里，若说是白天，还是热的——只是感觉温度，自然是热的，可若看看天空，便也可见到什么叫“秋高气爽”；到了下午五六点，日头便要落下去，在落日傍山时，晚霞便会布天，落日远处的天还是蓝色，近处遍被晚霞笼住。自小时候到现在，我看过许多次晚霞，晚霞绝不是一色相印的，如今再看，也是一样：一处橙红，一处又似赤燃，这边是落日余晖，那边是粉云翻动，蓝色天空与彩色晚霞交汇处，隐约间透出紫色的淡光，这晚霞尽头，便是那轮赤红的圆日，缓缓下落，此时的太阳已经不再刺眼，可以看到一轮红得有些发暗的圆。有时会路过几只倦飞的飞鸟，与落日和晚霞交相呼应。许多人会驻足，拿出手机，拍下这画卷般的景色，也许是欢喜这如画风景，也许是还带着留恋，毕竟是这一天最后见到太阳了。明日太阳自然会升起，可明日的太阳，也许就不是往昔那个熟悉的太阳了。身边的人情尚可多变，何况那远在天际的呢！

太阳带走霞光，天空着了夜色，皓月当空，星辰布天。温度也凉了下来，这感受，与夏天的夜晚是大有不同的：夏天的夜晚还穿得清凉，还需扇子扇风；而秋天晚上，穿一件单衣已经是不够，就更不必说扇子了。因此，夏天的夜晚适合聊些家常，以消遣暑气；秋天的夜晚使人清醒，更宜自省和怀念。

若说夜晚的凉意使秋天来得并非悄无声息，那秋雨就是让秋天带来属于自己的故事。若是济南夏天下雨，多是狂风大雨，雨点可不温和，打的窗户作响，风也不平静，能把路边的树吹下许多断枝落叶，可这雨过去便过去了，温度会立刻回升，若是只在半夜下的大雨，第二天中午时，地上的水甚至都消逝了——看来炽热的东西也是使往事消逝的好办法；秋雨便不一样了，温温和和的，风也不大，不至于拿不了伞的地步，可这场雨过后，温度便降了下去，风里头都多了些寒意，若想这温度重新回升，怕是要等到第二年开春了。好在，温度不似人心，冷了还可热得起来，热了也可凉得下去；人心不同了，热时好若终生真情，冷了便是刺人的寒，仿是从无热情一般。

我久久期盼一场雨，希望她多下一会，希望她温柔一些，可雨是不同我想法的，她是不可捉摸的，只是有一点是公平的，那便是雨也不可左右我的想法，我即便在心里头，为她赋予一万种意义，她也不会开言反对，若真是如此，她倒也未必认同，若是可进行一番对话，她许是会如是告诉我：

“我才不为你那些意义落下哩！我欢喜落在这里，我便来到这里，不是为任何人，任何事落下！我来到了世间，却不是为了世间而来；你可再多赋我一万种意义，我却一个也不为！我本是秋雨，落下来是我的宿命，只是这宿命，只可我自己左右。我的宿命，是落下来，冲刷世间，而不是为世间所染！我生而温柔，我生而冰冷，我生而便是有意义的！”

我若听到，定然是呆住的，心里还应当带着惭愧。这雨应当比我经历过更多的往事吧——在我来到这世界前，这世界上便早已有了雨。只是雨的内心，比我的内心要厚重了许多，于是那些往昔轻易在我心里扎了根刺。可那么多人说过：这雨太伤人；那么多人赋予这雨如是多的意义，雨却平静地很：“我依旧冰冷，无论是否有意义，我还是会落下；我没有想伤害过谁，是那样一群人，不顾一切，冲进雨中，着了凉，生了病，于是后来，久久地说我伤人；我也从未给旁人多么大的意义，他们却愿意将这些赋予我……因此我左右不了世人善与恶，左右不了世人如何看待我，左右不了世人会不会将过错与痛楚推将至我的身上！我却可以控制我自己，控制自己的行，控制自己的心。心平淡了，这些事便也不入心了。”

自然，雨是不会倾诉这些的，这些也不过是一个寄托。

雨的心是不会坠落的，人心却会，落得十分世俗，落得十分黑暗，于是这些人还要指着那些仅存的光亮，道是十分刺眼，直至为数不多的光亮彻底熄灭。他们欢天喜地，为自己庆祝一场胜利，好似那些原本的光亮才是罪魁祸首，他们才是照亮世界的人一般。他们的心落得太深，升不起来了，于是只渴求让更多的心，随他们一起坠落。

人的心冷起来，可是比秋雨厉害的。都言“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下过一场，便会冷一回，十场秋雨过后，便应当穿棉衣了；人心冷起来，却只是一瞬间，只那一个念头过去，便冷得让人觉得害怕。不可想象，这颗心，曾有过温度；不可想象，这颗心的主人，还能够讲述自己依旧深情。

我想，这世间还会下雨，便还是有更多光亮的，还是有更多坚韧的内心的，我也应当庆幸：现在再写这些，已尽是往昔故事了，已经尽是这场雨带给我的往昔回忆了。这些故事，我或会记录下来，或就丢落在心里头一个角落，只是应当不会轻易忘记的。也许它们在那个角落里，待得久了，染了灰尘，挂了蛛网，不经意间，被清理掉了。只是昨天的这场雨，重新打开了那些时日，那些心里头不认可的文章。于是我明了了，我应当去与这些往昔在心里头再次相遇，否则它们便成了回忆的堆砌，只待被遗忘了。

回忆，从来都不是待被遗忘的。

看雨听风是一件平静的事，这段时间来，我已经很少如这样，去看一场雨，去感知一场雨。这也是我这段时间来再也没有写出一篇散文的原因吧！雨是平淡的，雨也是有所牵挂的——大抵是吧！平淡的冰冷被误会是伤人的冷酷，有所牵挂所以带着温柔；雨是洒脱的，落下了便是落下了，绝不为尽是往昔的事而再苦恼，或在哪个时候，她也会叹息一番，但从不为尽是往昔的事困锁；雨是深情的，她的心被刺痛过多少回？不可知了，她却依旧降临在这世间，从不冷落；雨是带着美好的，在这雨下，曾有过多少难以忘怀的故事。

那些故事，许是依旧在讲述，许是已成了一件落在角落的往昔，只是发生过便是发生了，也许可去刻意地遗忘它，却不能够否认它曾经发生过。已经成为一件往事了，应当对它温柔一些，至少，它曾能够如此深刻地被怀念，便已经是十分难得的故事了。

已经过了凌晨，头脑里头却还清晰的很，往昔不曾模糊，尽可一切历历。天亮时，应当会比昨天冷一些了，要想得换件厚实些的衣服。外头看不到一点光亮，隐约听到轻轻的风声，不晓得还在不在下雨。于是觉得这样一个与往昔再遇的夜晚，十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