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
瘸子是我的同事,和天下诸多残废一样,是个不擅言谈的人。
我和瘸子单独有一个办公室,周围同事若是想抽烟都必须下到一楼的吸烟区,我和瘸子不用,大门一关我们就可以吞云吐雾。我初来乍到嘛,面对着工作上的老前辈礼数自然要做到,这也是家人在我上班前一再嘱咐的,那怕他是一个瘸子。
我烟瘾不大,一包烟能抽三天,但瘸子是个烟瘾极大的烟鬼,为了能尽快拉拢感情我经常给瘸子散烟,他接过之后会微微颔首。但瘸子就是瘸子,你的几根烟并不能撬开他的唇舌,你要是不说话他绝对不会搭腔。
碰到工作上不懂的事情,我就会扯开嗓子喊:“强哥强哥,这个命令怎么敲,这个参数怎么配?”
瘸子总会在思考几秒后,用最简单明了的句子告诉我该如何如何。我这个人天生热情,但面对瘸子这样无趣的人,心里也会有些苦闷。
厕所
我不懂,我太年轻太稚嫩了,有些事我真的不懂。我不懂,就会伤到别人的心。
那天上午,我和瘸子都要上厕所,我们两个默契的同时起身,他推着轮椅,我迈着步子一起向厕所走去。走到一半,我打趣的说:“强哥,那么巧呀。”他顿了顿,笑着对我说你先去。
我只是以为他可能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没做完,并没有再多想其他。是约莫六七分钟以后,我还在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发型,瘸子才从门口姗姗来迟。
瘸子上厕所不在外面,他每次上厕所都会进有马桶的隔间,瘸子嘛,只有关上门来,才能不让旁人看到自己连上厕所都费劲的丑态。
我当时见到瘸子,想着他要独自一人进隔间不方便,连忙走到轮椅后面,推着瘸子进了隔间,顺手又帮他把门关好。当时连我都被自己的善意感动的一塌糊涂,却没注意到瘸子憋的涨红的脸和手足无措。
电梯
这几天深圳发布暴雨橙色预警,未来几天都是大到暴雨。我喜欢下雨,大雨会把路面冲刷一新,南方闷热的天气也会被一扫而空。
早上八点的高新园,坛里有在高新园上班的前辈应该知道,早高峰嘛,基本都是人山人海的。我们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每天早上基本都是堵得水泄不通的,五十多层楼,二十几家公司,每天早上那么多人都堵在门口等着进电梯,六个电梯也不够用。
有天早上我恰好和瘸子碰到了一起,我排在瘸子的前面。瘸子每次一来,基本就是人群中最靓的仔,他太出众了,绑着一头乌黑靓丽的马尾,皮肤白皙,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斯斯文文。若不是他座下的轮椅,倒也不会那么出众。
我和前面六七人先进电梯,瘸子就在我后面,我帮他按着电梯的开门键,等待着,等待着……
他先是缓缓的行进到电梯门口,然后不断的按着轮椅上的前进键,一次接着一次,每按一次轮椅就会前进一点点。他不能用手推,他推不动,我不知道电梯门口为什么设计成这样——电梯门口有一条大约四五厘米高的长条形凸起,像是马路上的减速带。
他花费了几十秒的时间,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经历过最长的几十秒。
他身后就是一条长长的队伍,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推他一把,我也没有。我们深知,如果我们站出来推他一把,那么众人的目光就会聚集在我们身上,那么你和眼前这个瘸子将来就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哪怕你看不见,你也能感受到你背后几十道炙热的目光齐刷刷的盯着你,尽管你去推他一把也只会花费那么几秒钟的时间罢了。
可没有人,没有人站出来当这个先锋。
我的周遭是六七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们一同拥挤在可能是整个深圳节奏最快的几栋写字楼之一的电梯里等待着一个瘸子,一个额头渗出细汗的瘸子。
终于,瘸子进了电梯,但是因为空间狭小,瘸子只能被迫正面对着周围一群除了我之外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其中还有一个面容姣好的陌生女孩。而他化解着份尴尬的唯一办法就在电梯里拿出手机解锁,然后无意义的不断滑动屏幕。
电梯到了九楼,是我和瘸子的公司。我再一次的,帮瘸子按着电梯的开门键,瘸子又开始了他缓慢的征途——不断按着轮椅上的后退键,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终于不再有那么多人,我做出动作想要帮瘸子推一把,但他双眼直视我,轻微的摇摇头,倔强的像个孩子。
在我们出了电梯以后,终于,人群中有个女孩子非常小声的说了一句“唉,就不能快点嘛。”
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使然,我愤怒,觉得非常的委屈。我把关到一半的电梯门又扒开,对着里面的人说了一句:“you montherfucker bitch”
那一天,瘸子在办公室里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就是个死瘸子,你不用这样的。”
苦瓜炒蛋
我一点也不了解瘸子,瘸子也从来不让我了解,更别提他的生日。
那天是领导来我们办公室,拿了一瓶牛奶放在瘸子的桌子上,对瘸子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中午的时候,我给瘸子买了一条中华,说祝前辈生日快乐。瘸子很高兴,说我太客气了,搞得他很不好意思。问我晚上可以一起去他女朋友家吃饭。
我很诧异,瘸子也能有女朋友?
瘸子补充,他女朋友眼睛有问题,希望我到时候不要在意。
我顿时觉得释然,一个瞎子和瘸子谈恋爱,是不是很他妈的般配?
当天下午下班,我见到了瘸子的女朋友,她站在公司楼下,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连衣裙,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一把长伞。她是怎么来的公司我不知道,可她怎么回去的我知道。
瘸子会让她走在左边,她牵着瘸子的左手,瘸子的右手按着轮椅上的前进键。在路上,她会用手里的长伞不断的点地面,就像是电影里的盲人用拐杖探路一般。在旁人看来,除了用伞点地的频率太快以外,她就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子。
我在路上不好多嘴,一路憋着只能听着他们说,瘸子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我,瞎子也没有多问。我一直站在瞎子的左边,怕她撞到什么,小心翼翼的护着她。
你明白吧?当你和不便之人一同出行的时候,无形之中你会自己让自己承担一些责任,或许是你年迈的亲人,或许是你年幼的孩童。可当你和两个残疾人同行时,他们倔强的坚持着,可他们的坚持在身体健全的人眼里看来是那么的可笑。所以,一路上我都在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到了她女朋友家,她的爸爸显得很开心,叔叔说他没想到今天是四个人吃饭,平常家里很少来人,两人很少会有朋友来,就算来了,也是以前关系很要好的同学。就像瘸子和瞎子,他们就是同学。
瞎子以前并不瞎,小学五年级以前视力都是正常的,到了后来慢慢的视力才开始退化,直至看不见。至于是为什么,我没问,我不敢问,我不该问。
这他妈就是生活最扯淡的地方,你之前看得见,后来却看不见了。你们听过那句歌词吗?——这样的天空蓝,是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瞎子坚持要炒菜,她说今天是瘸子的生日,一定要炒一盘瘸子最爱吃的苦瓜炒蛋。我很讶异,一个瞎子怎么炒菜?
瞎子可以炒菜,她确实可以,但是她炒菜像个皇帝。他爸爸要先帮她把材料都备好,苦瓜切片滤水,用盐腌好后放在一个小碗里,告诉她在锅的左边。鸡蛋加盐打散在一个小碗里,告诉她在锅的右边。
这盘苦瓜炒蛋端上桌以后飘着清香,金黄的蛋包裹着葱花和苦瓜,鸡蛋有些炒焦了,但是苦瓜炒的刚刚好。冒着热气的苦瓜水嫩微苦,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猪油。瘸子给我夹了一筷子放在我碗里让我尝尝味道。
小时候,妈妈也喜欢让我吃苦瓜,因为我老是吃辣椒,脸上总是冒痘痘,妈妈总是跟我说苦瓜可以清热,也总是给我夹菜,边夹边说苦瓜是君子瓜,我应该多吃些才对。可我素来不爱吃苦瓜,我喜欢吃肉,吃牛肉吃羊肉,吃大肉大荤。
那天晚上的苦瓜炒蛋,确实结结实实是我一个人吃完的,不是因为好吃,而是瘸子和瞎子让我吃出了别样的味道,终于让我静下心来品了品君子瓜。
瘸子和瞎子已经在上周相继离世,写到这里没缘由的觉得鼻子真的很酸,想缓和一下,周末再写后来的事情吧。
今天下班在快餐店又吃了一次苦瓜,苦瓜,君子瓜,真的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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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各位,因为下午写帖子的时候一直在单曲循环Deborah's Theme这首音乐,是我本人写东西时的一个小习惯,因为写到情到深处时这首音乐渲染力太强有点控制不住。
刚才去打了一局Dota,心情已经缓和很多,继续写吧。
瞎子
其实和瘸子一样,我对瞎子了解也不多,瞎子也同样不让我了解。
可是你怎么去了解呢?
身体不健全带来的生活不便,周遭或多或少的冷眼亦或是以异类度之的人们注定了他们的封闭。身体的残缺注定了他们与普罗大众的不同,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社交上的封闭。
我对瞎子印象很浅很浅,我们接触很少,更多的时候是以瘸子为纽带进行交流。
瘸子生日那天我们吃完饭,瞎子的爸爸一个人在厨房收拾碗筷。我把瘸子搀扶到沙发上,然后自己坐在旁边一张单独的小沙发上舒服的窝着。我翘着二郎腿在沙发上抽着烟,瘸子用手机把破冰行动投放在电视和瞎子一起看,瘸子在看,瞎子在听。
瞎子依偎在瘸子的怀里,伴着客厅暖黄的灯和窗外吹进来的穿堂风,他们轻声细语,瞎子不停的问着瘸子剧里说话的都是谁。
她闭着眼睛,双腿蜷缩在沙发上,侧脸枕着瘸子的臂弯,她问呀,问呀。
“李飞是谁?长什么样子?帅不帅?”
“挺帅的,就是太莽了。”
“这个女的是谁?”
“副组长。”
“好看吗?”
“都四十多岁了,哈哈。”
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我在旁边静悄悄的听着。
我没问瞎子和瘸子这样一路相伴走来有多久了,我应该怎么开口呢?
瘸子还是很少话,他在瞎子面前还是很少话,除非瞎子说话。他也还是很少笑,不过他经常会对着瞎子的爸爸笑。
盲道
深圳政府有钱,深圳是个好地方,我喜欢这里。全深圳都在拆,拆了又建,炸了又建。
瞎子的家附近正好在拆,不知道是碧桂园还是哪家地产公司把瞎子小区里面的几栋老楼包下来在建新公寓。
建楼嘛,肯定到处搞得脏兮兮又杂乱的,我不知道瞎子哪天为什么要单独出门,也不知道为什么建筑工人要把一些杂七杂八的垃圾堆在路边。
我是和瘸子一起看的监控,领导担心他出问题,看着我和他平常走的比较近,让我陪他一起去派出所。
我们在监控里看到,哪天瞎子一个人出门,照例还是拿着上次我看见的长伞,频率极高的点着地面,只是突然在监控里看到她单脚跳了一下,一下子没站稳,摔倒在旁边的一堆的木头上。看起来似乎是木板,但已经七零八碎的,碎木头有一截裂开了。
瞎子正好摔在这截断开的木头上,一截木刺扎进了瞎子太阳穴附近的位置。
“她踩到了一颗断的钉子。”在场的物业处阿姨在我们看完监控后向我们解释。
瞎子被送去医院已经是二十多分钟后,是一伙工地上的工人看到后商量了半天才打的电话叫的救护车,可惜的是并没救回来。
工地的负责人始终没有露面,只是一直在和瞎子的爸爸电话里沟通,应该是赔了钱,但我不知赔了多少,什么时候赔的。瘸子和瞎子的爸爸一直都很克制,没有哭闹,也没有声嘶力竭,直教人心疼。
瘸子看完监控后一言不发,没有哭也没有红眼,只是叹了好几口气。
他唯一一次情绪比较大的动作就是抢过瞎子爸爸的电话和工地负责人吼了一句:“她明明走在盲道上,你们他妈的为什么要在盲道上堆那么多垃圾,操你妈啊!”
是啊,深圳明明给这条路上划了盲道,瞎子走在盲道上,她从小学以后受到的教育就是走在盲道上,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追随
我这个人见不得凄美的爱情故事,我把这个世界看得太世俗了,或者是说太恶俗了。
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凄美的爱情,更何况瘸子和瞎子根本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他们只是同学,一个是瞎子,一个是瘸子,俩人互相搀扶走到现在。
瘸子那么闷的人根本不会给瞎子什么海誓山盟和天长地久,瞎子也不会。
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不配,你懂吗?他们觉得自己不配。你见过哪部电视剧言情剧青春剧宫斗剧是以残疾人为主角的呢?
瘸子在关外找了个农民房,买了一些碳,用报纸把窗户贴的严严实实的,在屋里烧炭自杀。
瘸子死了,就在瞎子死后的第四天,就在端午节的前一天。
我打了瘸子很多电话,发了很多微信,最后是领导告诉我,瘸子死了。
瘸子死了,领导叹了一口气,说:“真可惜了,太冲动了。”
我不觉得瘸子赴死是为了爱情,瞎子是瘸子的支柱,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牵盼了,有太多在我们这些人面前无法诉说的柔弱。他们可以在每年每个人生日的那天炒一盘苦瓜炒蛋,然后依偎在沙发里,伴着客厅昏黄的灯,伴着窗外吹来的风。
你告诉我,瘸子是为了爱情吗?不是,瘸子是再也受不了委屈了,太他妈的委屈了。
帖子写到这里,我反思着,脑海不断重复当年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莫以他人之死充实自己的人生。”
我跟瘸子和瞎子说到底都一点都不了解,我和瘸子相识仅有半年时间,我们做过最多的事情是一起抽烟。
我和瞎子相识仅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唯一在一起做过的事情就是在瘸子生日那天一起吃饭。
瘸子和瞎子走了,他们这样悄悄的走了,可我却只想为他们在这个世界再留下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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