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塘故事——一個地主後代的回憶
這是一個發生在作者身上的故事,那我就以第一人稱敘述吧。
我出生在湖南省桂陽縣,縣很小,卻出了一個聞名全世界的人——蔡倫。
五十年前,美麗的荷葉塘附近,便是我大虎表哥家。大虎家房子很氣派,門額上題著三個字:家風第。大虎的母親,也是我的五表姑,出身官宦門第,算起來是曾國藩的重孫輩了。五姑丈是在國民黨部隊中做營長的。大陸解放前夕,國民黨部隊被打得七零八落。散兵游勇到處亂躲,五姑丈便失去了蹤跡。
一天夜裡,五姑丈回來了,在門口呼喚五表姑的名字,五表姑開門、詫異,五姑丈讓大虎二虎和五表姑立刻收拾行李與他一起逃亡香港。但熟睡中的大虎二虎卻叫不醒,門口傳來了民兵的腳步聲,五表姑一把將丈夫往門後推,讓他逃。走到牆邊,五姑丈爬上梯子,淚珠就流下來了:“但願菩薩保佑你們沒事。今生還不知有沒有再見面的日子。”等兩個端著槍的民兵進來時,五姑丈已經逃遠了。
後來,五表姑因此被抓去派出所關了一個月,從此成為日日被批鬥的對象。
而批鬥她的人們,古街鄰居、年年結親嫁女的,如果照血緣看,四分之一都是五表姑的親戚;或是叔伯舅舅,表弟表兄'但是這些曾經親親熱熱,一張凳子上嗑瓜子的街鄰們,開起鬥爭會來,個個像是有深仇大恨,爭著大義滅親。
被採訪的大虎回憶起來擦著眼淚和我說:“他們就是這樣折磨我無辜的母親。母親怕我們多事,晚上回來,還安慰我們兄弟說,沒啥,這年頭,挨鬥的人多呢。運動過了就沒事了,平安了。”
不久,小虎就出事了。
小虎在學校的廁所裡寫了一句話“苛政猛於虎也”,出自他們正學著的《孔子過泰山側》。小虎被公安帶走,事情最後被定義為“反革命”案件。十五歲的小虎被關進監獄,接受共和國法律的判刑,整整十年。這究竟是無意的,還是階級鬥爭情結的發洩?世上本無仇,本應無鬥。仇恨卻因為煽動,你要鬥我,我要鬥你,越戰越烈。
但是,犯人才十五歲,“階級報復”得要被證明“有人指使”才順理成章。當然,“指使者”是他的母親和哥哥了。公安指著兩母子說“你們要互相監督,互相揭發。誰敢於揭發,誰改造的好,誰就早解放。”
在二虎關進去的一個夜晚,大虎修水庫回來,母親把飯端到我面前,看我吃著,突然說:“大虎,你逃吧。”
“逃香港,去找你爸爸。”
大虎遲疑了一下,“不,我走了你怎麼辦?他們會找你的”
“娘都快五十的人了,他們能拿我怎麼辦”
“不,我不能走。”大虎摟住了娘,“現在就剩我們娘倆,要死我們也要死在一塊。”
幾天後,居民小組來人派大虎去離家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修水庫。吃了一碗娘煮的甜酒,大虎背起錘子上路了。
“走到荷葉塘不遠的地方,突然我想回頭去⋯⋯看一眼我母親。我至今不值得為甚麼,平時我出門,全不是這樣的,難得這就是心靈感應?這時,我母親也在窗口望我呢⋯⋯”
這就是他們娘倆見得最後一面。
兩天後的傍晚,荷葉塘浮上來一大塊東西,近看發現,是一具屍體。五表姑是抱著一塊石頭沉到塘底的,她學過游泳,擔心自己沉不下去。沒人看見她投塘。只是在前一天黃昏,有人見著她穿的乾乾淨淨,把門鎖了,提一桶衣服,往荷葉塘洗衣去。
得到凶訊的大虎是第二天才從工地趕回來的。公安局表現的人道,同意讓獄中的小虎也由人拿槍出來,看他的母親一面。
兩兄弟於是得以團聚,先是抱著母親濕漉漉的身子大哭,再是兄弟抱在一起哭,最後跪在地上哭。
兩兄弟求一位路邊老奶奶為母親換下濕的衣服,這是做兒子沒辦法做到的事情。天上烏雲聚積,兩兄弟求人的頭皮嗑的地皮“崩崩”地響,天地動容!
三天後,回到工地的大虎跑了,毫無牽掛地踏上了偷渡香港的路——去找他的父親。大虎說:“我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只有她死了,我才會下決心跑。”此後,大虎與家鄉完全失去音訊。沒人會給他匯報家鄉的情況。
“你是78年才出去讀書的吧”大虎問我,我點點頭。“後來我家的情況,你清楚嗎?”
我只好搖搖頭,我能說什麼呢?
其實,“家風第”在第三個就被政府收走了。後來改住了一戶商業局幹部。據說半年後,幹部的妻子無意中在舊的壁縫中發現了一張紙條,是五表姑留下的,信交給政府了。其中寫著:
“孩子,如果你看到了這張條,就說明你出來了,媽媽已經沒了,你的家也沒了。你哥哥可能也到香港了。你也趕快跑吧——媽媽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沒讓你們同你爸爸跑⋯⋯”
大虎表哥在東莞辦有三間電子廠,有一千多名工人。桂陽縣裡的外經部門做了許多工作,想請他回去投資辦廠,幫助家鄉解決年輕人就業問題。他始終不去。
2007年4月,大虎病逝於香港觀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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